见医生对我有误解,我也懒得解释那么多,便要准备起身离开。哪知,身后,那医生又突然开口道:“我记得,孙楠瑾的外孙女是姓江。怎么,她有两个异姓外孙女吗?据我所知,她的子女当中,只有一个女儿?”。
我站定脚步,心中一颤,然而并未立即转过身与他对峙。我依旧背对着那医生,只是询问着他:“所以,您见过她吗?”。
“倒也没有,听护工说的。听说孙奶奶的外孙女是个不苟言笑的人,话少,对谁都爱搭不理。除了自己的外婆,她见谁都不会主动说上一句话的。不过,我看你倒和她一点儿也不像。你看起来,比她更冷漠。”,说到这儿,医生停顿了一下。我听到他为钢笔盖上笔帽的声音,随后他又说道:“听护工说,起码那位姓江的外孙女来这养老院时,第一个找的人是她自己的亲外婆,而不是我。”。
没有理会医生对我的阴阳怪气,我径直走出了办公室。从楼道口出来,此时外面阳光正好。两点半,护工们会准时将行动不便的老人们推到草坪上晒晒太阳。早晨气温低,怕老人们被冻坏了,一般只有有行动能力的老人才会出来走动。今日气候宜人,阳光照在身上,裹挟着柔弱的山风,暖暖的,不会让人觉得不适。
我站在草地上,远远地看见屋檐下有一个影子正缓缓朝我走来——那是我多年未见的外婆啊!外婆领子前有一个口水兜,那是年幼的孩子们才会戴在身上的东西。她略微倾斜的脑袋,连同倾斜的嘴角,就好像是看见喜欢的人在浅浅地发笑一般。亦如我初见她时,她的左手仍然垂放在大腿之上,另一只手呈鸡爪样垂放在胸前。
外婆的脸在我的视线中逐渐变得清晰起来,而一直跟在她身后的护工此时也如同那和煦的阳光一样,笑靥如花般向我走来。
“妹妹又来看外婆啦!今天外婆吃了很多东西,好像胃口很好的样子。”护工看起来年纪比我母亲稍大,她笑起来时双眼鱼尾纹特别明显。见到我总是面带笑容向我问好。
“阿姨,谢谢你一直照顾我外婆。”我真心为她的付出道出谢意。但护工听见我的话后,却像是被人在无形之中点了穴一般,睁大双眼立在原地,久久未回过神来。
过了好半晌,护工才受宠若惊般的,连同说话的声音都不自觉颤抖了一下。她说:“啊,不,不辛苦。我应,应该的。哈哈!不好意思,我以为你不会说话。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说话呢!”。
听闻于此,那周身的不适感瞬间转移到了我的身上。我蹲在外婆身前,抬起头看向护工,以不经意的口吻向她问道:“阿姨,您来这儿多少年了?”。
“挺久的了吧!孙奶奶还能动的时候我就来了。只是遗憾的是,她如今只能是这副样子了。”护工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我提的问题,发现这个问题需要复杂的计算,她便又放弃了。
“我刚来的时候,孙奶奶一直说,她的外孙女长得很漂亮!每一个见过她的人都会喜欢她。虽然孙奶奶吐字不太清楚,但我还是听出了她对你的喜爱。”护工看起来也是个心地善良之人,竟主动说起关于外婆和我的事。
“您什么时候见到我的呢?我没和您说话,您不生气吗?”。见她是个健谈的人,我便打开话匣子,将自己心中的疑问都问了出来。
护工很爱笑,即便在我从未与她说过一句话的时间里,她也不曾因我的无礼责怪我;而总是温柔待我。她说:“我第一次见你好像时间也不长。那时,孙奶奶天天提起自己的外孙女有多么多么漂亮,我就一直觉得好奇。到底有多漂亮,能惦记成那样儿。后来真见到了,我才知道,原来还有人能长成这样儿!白白嫩嫩的皮肤吹弹可破,大眼睛浓眉毛,一头长发乌黑发亮,真是要身材有身材,要长相有长相。要我说,就你这个模样,比多少大明星都好看呀!”。
护工的夸奖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唯独她谈起我和外婆相处的时候,我才打起精神来。她说:每年七八月份,我才会来养老院一次。每次来总是背着一个灰色的书包,她猜我应该还在上学,可她没读过书,看不出我上几年级。总归比现在看我更显稚嫩。
她说:我不爱笑,但每次来,总要叫她给我和外婆拍一张照片。只有拍照片的时候,她才能清楚地看见我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笑意。
她说:我从来不叫人,不跟任何人打招呼。她一度认为我是个哑巴,每次都跟别人说,‘多可爱的姑娘,可惜是个哑巴!也难怪性格不好了。’。
她说:她来养老院的第一年,每个周末都能见到我的母亲。那时,我的母亲总是一脸的疲惫模样,就像从来没有睡过觉一样。直到有一天,她见到母亲给养老院捐了一大笔钱以后,母亲来养老院的时间也少了;甚至于,一年也不来见她一面。但是,母亲离开前,在养老院留了一笔费用,她要求这名护工只照看外婆。
听她说到这儿,我想那大约是母亲出国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