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阔的南城城墙可以行马。姚信仲走了十来丈,才走到南面的墙垛旁,注视前方,满脸忧色。赵榛跟在他身后。
南墙边守卫士卒重重叠叠,手握军器,不敢丝毫松懈。
二人在层层军士中间选个位置,停下脚步,将身体贴在墙垛上,放眼望去,汴京城下一目了然。
冬日的郊野,无遮无掩,突降大雪,广阔的地平线上,原本白雪皑皑一片,但是此刻却有无数如同蝗虫一般的身影在苍茫的大地上肆意蠕动。
人头攒动,人声鼎沸。
正是围困汴京的金国大军。无边无际的金军营房、栅栏,间或着人走马踏翻出的黑泥,更有无数斑斑点点,想来是杀人后的鲜血灌注出的颜色,将本该宁静美好的平原搅合成一滩滩烂污。
城下死尸如堆,在护龙河两岸积聚成无数的小山。
四下狼烟如坟,大气中股股黑烟直冲苍穹,黑白污浊的大地上空,翻腾着腥酸恶臭,刺鼻难闻。
人吼、马嘶、犬吠、鹰鸣……无时无刻,不冲击着耳膜,令人胆战心惊,不敢直视。
姚信仲的滑州宣抚营属于退兵,如无命令,一般不能上城,不过今日赵桓出巡,为避免心怀不轨之人借机生事,枢密院临时将这些退兵调到城墙上,为赵桓留出道路。
赵榛这些天始终请求姚信仲借机上城,今日算是得偿所愿。
这是金军围困汴京以来,二人第一次登上城墙。
二人亦听上过城墙的袍泽议论城外金军声势,可惜未曾亲眼目睹,故始终未有直观的感受,今日上了城墙之后,二人当时就迫不及待地窥视城外一番。
乍看之下,城外汹汹之势,如汪洋大海一般将小小的汴京城围在当中,就好像瞪着血红双眼的群狼,张开獠牙,伺机将眼前的绵羊扑倒在地,撕得粉碎。
实在没有料到金国精锐尽出,如险峰压顶,令人窒息,一种直逼心灵的压迫感,使二人甚至产生失魂落魄的感觉。
二人花了很长时间才慢慢平复胆颤心惊的情绪,此时再回首看城外,心情平静了许多。
周围士卒众多,赵榛说话时有意压低了嗓子,不过姚信仲仍然听见赵榛与金人决一死战的慷慨之词,不禁有些意外,屏气小声道:“恩公,你家王爷对我朝能够坚守京师毫无信心,这才千方百计要出城,避免落入金贼手中。缘何你又这么说?”
赵榛脸上泛出坚毅的表情,道:“或许千军万马当前,直面迎敌、无所畏惧才是大丈夫所为!”
姚信仲只当他年轻未经世事,未见识过战场的残酷,徒有一腔热血,没有将赵榛的话当回事,独自黯然失色,叹道:“此一时,彼一时。此时再提与金贼直面决战,已然晚矣。”
赵榛不解地望着姚信仲。
姚信仲附在他耳旁道:“这是我二哥亲口对我说的。”
姚信仲的二哥便是姚友仲,如今已是东壁总统制官。
上月金军刚临城下时,姚友仲提出金兵远道而来,旅途疲敝,阵列未成,可集合京城禁军精锐出城与金兵大战,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必可歼敌于城下。
可惜当时朝中乃陈过庭主政,陈过庭力主与金人和议,如何会采纳用兵一事?时机转瞬即逝。
这些天以来,金军大军云集,完成对汴京的合围。
姚友仲见状又提出,金兵势大,不妨遣使与之和议,伺机寻找制敌的空间。
又是可惜,此时何栗重为首辅宰相,何栗一贯主战,姚友仲讲和之议再次被驳回。
两次奏议未被采纳,姚友仲颇感无奈,愤懑之下曾向姚信仲吐露一些心声。姚信仲记在心头,此时忍不住向赵榛提起。
赵榛听了,默不作声,半晌过后,无可奈何道:“源头却出在官家身上。首脑在战与和之间摇旗不定,白白耽误了良机,所以你二哥才有此喟叹。”
赵榛的情绪影响了姚信仲,意志又有些动摇。
汴京之前途,或许真如信王所言,将落入金贼的魔爪之中。
不能不考虑退路。
想到此,姚信仲扭头对着赵榛,几乎将脸贴在他脸上,小心地询问道:“恩公,事到如今,你离开汴京的初衷有无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