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相亲
楔子
“姐求你了,回来吧,和那个姑娘见一面……”况文忠坐在回家的高铁上,没有心思去欣赏车外流动的京城那车水马龙的繁华与喧嚣,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的拥挤与热闹,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京城大道和大道两旁的树木花草,耳边又响起了姐姐在电话里焦急催促的声音:
“喂,文忠,咋还没回来?人家姑娘来家已经等你3天了,你再不回来人家可真要走,她单位几次电话催她回去,说是派她到国外去,为你,人家可是向领导说了一肚子好话。你不回来,我可怎样向人家姑娘交代呀,啊!就算姐姐求你了,回来和人家姑娘见上一面,成与不成全由你。姐向你保证,这是最后一次要你相亲了……”
这已经是况文忠四天内接到的第五次姐姐催促回家相亲的电话。说句实在话,每一次接到姐姐的电话,况文忠的心里就像刀割一样:先不说姐姐为了供他读书,小学没毕业就回家帮助父母种地,12岁就又当姐又当妈似的关心照顾着他这个弟弟,为他烧火做饭洗衣叠被洗澡更衣,也不说在他读书期间,姐姐辛辛苦苦照顾爹娘辛勤种地,16岁就外出打工在工厂不小心左手无名指被机器扎断成了残疾,单是为自己的亲事就让姐姐操了不尽的心,受了不尽的累。况文忠虽然对姐姐感到有十二分的愧疚,但一想到自己目前的经济状况和社会风气,心里确实是畏惧提及此事,几乎是带着哭腔对姐姐拒绝道:“姐,别催我好不好!我真还想等几年……”
“再过几年?你知道爹为你这事成天急得吃不进饭睡不着觉,人都瘦的皮包骨头,歪歪唧唧的,像这样他还能坚持活几年么?难道你不知道妈走的时候的遗憾么?难道你想让咱爹也像妈一样带着遗憾和绝望走么?姐求你,让老人家安心一点好不好,呜呜……”电话那边传来姐姐悲伤的哭声。
况文忠的心一下子碎了:“姐姐,别哭了,弟听你的,我现在就订票去,傍晚就到家……”
高铁很快的离开京城进入了河北平原。况文忠也没有心思去欣赏河北平原上那些即将成熟的大豆高粱,红薯茴香。他望着窗外的风景,往日的酸楚不禁涌向心头。
(1)
“孩子,爹有句话跟你说……”
2006年元旦放假回家当天吃罢晚饭,况文忠年过六旬的父亲把他拉到院子前面装柴草的小茅屋,在一捆茅草垛上坐下,用拳头使劲的捶打了几下那瘦得骨头突起的头才开口。
那时,况文忠正在县里读高三,刚过17岁,很懂事。在他心里父亲就是一座山,虽然不是那么高大挺拔,但父亲的坚强和勤劳是一般人无法与之相比的。况文忠记得,在他刚刚记事的时候母亲就病病歪歪常年卧床不起,什么家务也不能帮助父亲做。父亲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的照顾着姐姐、弱智的哥哥和自己三个孩子。总是鸡啼三遍起,月落五更眠,忙完地里忙家里。饥饿时,一个红薯和皮啃;干渴时,一瓢凉水就汗饮。再苦再累父亲总是把苦难打磨成积极向上的热情传给孩子们,面对孩子的总是笑容。
看见父亲如此伤心难过,就知道父亲一定遇到了过不去的坎儿,想和他这个有文化的儿子商量。于是他对父亲说:“爹,有什么难事儿你就说吧,我听你的。”
听儿子这样说,一股浊泪顺着父亲那瘦削的脸颊直往下流:“儿啊,爹知道你已经进入高三,时间紧,年纪小,学习好,将来一定有出息,也不想拖累你,可爹实在是没有办法啊……”父亲又用拳头捶打自己的头:“孩子,你知道,你妈病病歪歪已经好多年了,村卫生所、镇上医院,县医院,进进出出多少次,就是没法根治。月前有一个人称‘夏半仙’的算命先生来村里,你妈给自己算了一命。半仙说你妈‘命里犯喜’,需要家里有个喜事给她冲冲喜就好了。还说这个‘喜’字儿只有应在你身上才管用。他让我们给你张罗说个媳妇……”
“给我说媳妇?半仙说给我说个媳妇给妈冲喜,妈的病就能好……”况文忠心里猛地一震打断了父亲的话。
“是的。我也知道这半仙说的未必管用,可这是你妈妈自己给算的,不如她的心愿,岂不是要她终生遗憾么?就为这才要你元旦回家的。”
“既是这样,你们就张罗吧。只是目前这家境,未必有姑娘愿意。”
“其实,那半仙走后,我们就求你舅妈帮忙寻找与你般配的姑娘了。10天前她来说,她对门村里有一位姑娘长得标致又聪明,因为家里穷初中没读完就回家帮忙干活,人勤快又孝顺,一听说你是高中生,成绩好能考上大学就高兴地答应了。约好等元旦你回来就相亲,估计不是明天就是后天你舅妈就要带那姑娘过来。”
“这么仓促啊……”
“是有些仓促,但也不是完全没准备。我已经买了几样待客的菜放在家里了。用钱嘛,你姐姐给你寄的你明年的学费还在那儿,可以救救急,上学的时候再想法子。”
“行!爹,你去睡吧,明天还要张罗忙呢!”
“哎!”父亲起身拍拍屁股上的茅草屑离开了。
望着父亲的背影况文忠的心里有一种抽缩的感觉:要是真能给妈冲喜,让妈好起来我宁愿不读什么书,去打工挣钱让爹妈过得好一点儿……
起风了。寒气夹杂着细细的雪雨,从窗户缝里钻进来,一粒粒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
况文忠起身学着父亲的样子拍拍屁股上的柴草,准备回到哥哥和自己的小屋抓紧时间看看书,高三的学习时间实在是太紧张。可当他靠在床头拿起书的时候却怎么也看不进去,脑海里一片混乱:
“文忠,你很聪明,只要你能够抛开一切思想杂念静下心来努力,就一定能够考上重点大学走出大山,用知识彻底改变自己和整个家庭的命运!”——这是班主任刘老师的鼓励。
“文忠,我羡慕你的聪明和勤奋,欣赏你的谦和和热情,我真心希望我们能够像亲兄弟一样,相互鼓励相互帮助相互支持共同进步,直到实现我们共同的理想——考上重点大学,让我们一起努力吧!”——这是班长王长庚兄弟的鼓励。
“可爱的小白脸,你敢不敢和我比试比试,看看谁能考上M重点大学,率先走出大山,实现人生最大的辉煌!”——这是班花刘晓婷的挑战,其实也是鼓励。
“弟弟,只要你能够考上大学,走出大山,过上幸福的生活,姐就是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这是姐姐希望。
或许是因为心太累,况文忠想着想着头一歪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8点多。
况文忠匆匆穿起衣服走出小屋,发现一夜的细雪随风飘洒,虽然积雪不厚,却也将大地山川掩盖得严严实实,分不清那是田园阡陌,那是林间小道儿。雪花仍旧在细细的飘着,风很小,寒气却很重。
吃罢早饭,况文忠的父亲在院子里用开山大斧劈那个冬天取暖需要的木头;况文忠坐在妈妈的床前陪妈妈说话;他的弱智哥哥却在院里院外自顾自的捏雪团打雪仗。
将近中午的时候,有两个用头巾将头捂得严实的妇人走进了院子,一边用手摘头巾,一边显得怯怯生生的对况文忠的父亲说:“大哥,我们姐妹两个是山外大李庄的,娘家哥哥的儿媳妇明天要上门,邀请我们去帮帮场子,走到这儿实在是又累又饿走不动了,大哥能不能行个方便随便给我们弄点吃的。”说完,一个个都滴溜溜的转动着眼珠子打量着院子。
“呵呵,没什么的,就是我们山里人,穷家小户没什么好招待的,粗茶淡饭,我给你们弄去,你们请到屋里坐吧。”况文忠的父亲停下手里的活,将双手放在厚厚的棉袄上擦了擦手心的汗水,笑呵呵的回答道。
女人随着况文忠的父亲走进堂屋,看了看屋里又问道:“咋啦,嫂子不在家?”
“不满妹子们说,老婆子多年老毛病,每到天寒潮湿就浑身筋骨疼卧床不起,这不,在里屋床上躺着呢!”
“妮子呢?老哥没有妮子么?”
“有个妮子,只是因为家里穷,为了供她弟弟上学打工去了。”
“哦,一儿一女真好!”
“不,还有个大儿子,智弱,这会儿到村子里玩去了。”
“是这样,看来大哥也是一个苦命的人啊!”
“谁说不……”
况文忠听见客堂有人说话,从母亲的房里走了出来。他看见堂屋里站着两个陌生女人便开口问道:“爹……来客人了啊!”
“是啊,这是山外走亲戚路过这里的婶子,累了,饿了,想在我们家吃点便饭垫垫肚子下午再进山,我正准备给他们弄去,你赔两个婶子说说话吧。”
况文忠的父亲刚准备进厨房时,却见况文忠的弱智哥哥疯疯癫癫的从外面撞了进来,与父亲撞了个满怀,接着一蹦跳开,嘴里“嘻嘻嘻……嘭——”把手里一个大雪团忽的甩向屋里,雪花四溅,只溅得那两个妇人满脚是雪。
况文忠的父亲赶紧一把把傻儿拉到跟前,假意打了一巴掌说:“你个傻孩子,咋能用雪团打婶子呢!”接着又对那两个妇人说:“不好意思,这孩子从小发高烧没钱医治,把脑子烧坏了。”
两个妇人吃惊的看了这个傻儿一会儿,又四下看看屋里,其中一妇人替况家担忧叹道:“这孩子命苦,将来父母走了,姐姐弟弟有了自己的家了,他依靠谁呀!”
“是啊,我也在为这孩子发愁呢!”
“这个不用担心,将来我照顾他。不管怎样他是我亲哥哥,姐姐负担我读书不容易,不能给她加负担。”况文忠赶紧劝解父亲。
听况文忠这样一说,其中一个妇女一边悄悄向另外一个使眼色,一边脸上堆着笑容说:“读书孩子就是孝顺,懂得体恤人,”一边抢着向门外走去:“不麻烦大哥了,我们还是赶到哥哥家去吧,不然,哥哥家要老等!”望着离开的妇人的背影,况文忠和他的父亲都是满脸的疑惑。
况文忠的舅舅第二天前来传信:说那两个妇人其实是那女孩的母亲和婶子。她们是暗地里来替女儿相亲的。只是嫌弃况家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傻的傻,更主要的是不满意况文忠将来还要照顾傻哥哥,拖累她们的女儿。
(2)
“况文忠,电话……”
况文忠刚刚吃罢早餐回到寝室放下碗筷,楼下就传来了一个尖尖细细的小女孩的喊声,这是“大一”电话传达室老李头的小孙女婷婷的声音。
“哎!来了……”况文忠一边答应一边向楼下跑去。
听完电话,况文忠的鼻孔一酸,一股凄凉的感觉禁不住涌向心头。
况文忠没有回到寝室,也没有去教室,而是一步一拖的走向校园里那片白桦林,倚靠在一棵白桦树上,任由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往事又浮现眼前:
那是个阳光和煦春风微拂的春日。况文忠依照父亲相约的日子请了三天假回到老家,等待为了给病重的母亲冲喜的又一次相亲。
一大早,门前树上的喜鹊就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母亲高兴的说:“喜鹊叫,喜事到。孩子,你这次相亲准成!”母亲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动着异样的光芒。
况文忠知道,母亲久病,真的把好转的希望寄托在了他这个儿子相亲冲喜的身上。于是,他在心里想着:“无论相亲的姑娘相貌和人品怎样,为了母亲,只要女孩愿意,我一定答应下来!”
苍老的父亲一大早就忙里忙外收拾院子打扫屋子清理酒菜,简直是忙得亦不乐乎。
上午10点钟左右,三个中年妇女领着一个清爽宜人的女孩走进了况家。一阵亲人般的问候和对况家的环境熟悉之后,那女孩便邀请况文忠和她一起出去走走。
况文忠虽是一名“大一”学生,可他依旧保持着山里穷人家孩子的腼腆与稳重。他和女孩交谈着来到门前的小河岸边。当他知道那女孩与自己是邻村,去年在县里第二高中毕业仅仅因为4分之差名落孙山,家里嫌她是女孩经济又不富裕,不愿意让她复读的时候,不禁在心里为那女孩涌出一股惋惜。
女孩也是山里生来山里长,却因为舅父出门做买卖小富了又当了工头,赚钱了,在县城买了房子。女孩在县城读书的时候就住在舅舅家,节假日和城里的孩子一起玩耍,学会了上网,学会了聊天,学会了开朗与活泼,自然与大方。当她向况文忠询问对她是否满意,得到了况文忠肯定的回答之后,她便轻轻挽起了况文忠的右臂,与他并肩漫步在小河岸上的杨柳荫下。
春风轻轻吹,溪水静静流,鸟儿不时地穿梭于杨柳枝间掠过水面,呼朋引伴唱着婉转动听的歌。
“春风阵阵剪杨柳”。那女孩望着小河岸上的杨柳在春风中丝丝摆动,不禁发出一声感叹,双眼含情脉脉的望着况文忠。
况文忠知道,那女孩真的对他动情了。一句感叹既是对他情感的表达,又是一句上联,含情的眼光是在期盼他的回赠与表白。于是,他轻轻的带着那女孩弯腰看向河水,随口接道:“流水涓涓照玉人”。
听了况文忠的下联表白,女孩高兴地拽着况文忠在一棵大杨树下坐下,将自己的头轻轻的靠在况文忠的肩上,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河水静静的流去。
那天的阳光很和煦,静静地照在他们身上,暖暖的,柔柔的。可况文忠的心里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不觉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满腹的心思不知从何说起。
不想女孩轻轻说道:“我们村子相邻,你家里的情况我家知道,你家里条件不好,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傻的傻。可你有出息,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凭着你的知识与才华,不久就一定改变自己的命运,不想找个农村女孩拖着你。相亲,只是为了给你病重的母亲冲喜,这是无奈。但我,不在乎这些。如果你不嫌弃我,我一定替你照顾好这个家,让你在外安安心心干自己的事业,如若将来嫌弃我,我也绝无怨言,因为我知道城乡有区别,男人要干一番事业不容易,背后需要一个女人作支撑。你放心吧,我不会……”
“不不不,我绝不是嫌弃谁,而是担心要拖累你一辈子,我心里难过啊……”况文忠接过女孩的话茬,语气带着伤感。
“你别这样,明天你就上学去吧,家里有我呢!”女孩安一边慰况文忠,一边接着说:“别以为我轻浮,第一次见面就大包大揽像个女人,没有女孩的矜持,其实,我是真的欣赏你的才华,喜欢你的人品,真的喜欢你,希望你能安心完成你的学业。”
“我知道,谢谢你的理解!”况文忠揽着女孩的肩头,一股温暖涌向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