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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无盐

每近夏至,白日就比黑夜更长一日。

张伟浑噩了许久,犹然不知这方天地的具体时日与算法,这也不能怪他,毕竟谁叫史记八书里《律》、《历》与《天官》太过晦涩堂奥,又与前世标准的公历相差甚远,他读这两篇的时候难免虚应故事。他此前只听杜大娘说过上弦已过,结合自己来到这世界上的日数,大抵应在十五,十六日左右?至于月份,为了避免猜度,也只好靠着天气来自个揣测,反正这么热的天儿当不是五月就是六月。

细微的时间难以体察,又没有日晷来佐证,张伟只能凭着感觉白日越发漫长。秉着夏至越来越近,隔绝自己与外界的黑暗也即将越来越长,这几天里,他可谓反复的练习打熬着躯体,熟悉在黑暗中活动。

但习武也好,健身也罢,都属于细水长流的水磨工夫,张伟至今还未见着实际的成效,不过在熟稔的地界里,他终于能做到反复来回奔走而不太过磕绊。同时藉由帮忙下地,格物致知,大略通晓了如黍、谷子、茭(jiāo)白、旃菜等粮食生长时的样式,而在粮食储备方面,他亦像是仓鼠一样努力屯食过冬,从平日蹭饭赠予里抠搜省下的干菜瓜果储放在陶盆里密封,置放在自己挖出来的土洞中。

又是一套动作做完,张伟还未抹掉身上的汗,门外就传来几声稚气的小武哥,张伟微微摇头,旋即将身上潦草的收拾一番便打开了门,三个虎头虎脑的孩子守在门外,对他道:“小武哥,我娘叫你过来吃饭,说是有事商量哩。”张伟揉了揉领头的石头的头发,留下一句,“你们先回去吧,我等等就来。”

这几日间,他不是在杜大娘那边,就是在几个学生家里蹭饭,终于认全了草昧庖厨里的设施,也学会最基础的生火做饭。但成日白食蹭吃蹭喝又蒙人收留,他也有些过意不去,他恍惚片刻,走到墙角的枯树架子上,仔细挑拣出六片刻有箴言,微微有些枯黄发卷的桑叶敛平收好,打算充作礼物送给那几个孩子。

这桑叶上刻下字句,想是原主才持有的技艺,自他穿越过来,光是在沙地黄土里写下笔画繁多的籀文都需放大数倍,且歪七扭八,这等精细活计,尝试几次不成,张伟也就渐渐放弃了,他起先打算将其当作为珍奇货物,以此在日后逃亡的过程中来换取山村中不常用的铜板或者银钱,但假扮为赵氏宗族子弟的路子不通,在野径中穿行来逃避官兵的强征,貌似都没使用这物事交换的门路与机会,他索性将这物事拿出部分教授给孩子们,暂时作为对他们惕励和劝勉之辞吧。

准备好礼物,取来块碎布将身上汗液擦拭干净,张伟旋即推门而出,赶往石头家去。今日犹是阳光猛烈,暴晒酷热的一天,但孩子估摸着是习惯了,加之有心等着张伟,所以走得很是拖拉,张伟出门不久,便瞧见他们几个,也不知是相处久了,还是童趣忽而发作,他特意蹑着步点,小心缀着孩子们的背影,偷听着孩子们平素的闲谈打闹,“还得是我,昨个我可是在树上抓了六七只知了呢。”

看着一向憨厚老实的铁牛浑像只骄傲打鸣的小鸡仔,一旁的野驴也激起了胜负欲,他撇了撇嘴,约定道:“那今天再来啊,我不信还比不过你,我今天要抓上十只!”铁牛愈发得意的笑了起来,“那我就抓十五只!”素来稳重的石头却没平息昆弟间的拌嘴,而是扳着手指运用着从张伟那里得来的加法,算道:“铁牛七只,野驴六只,我和倭瓜都是五只,番薯三只,铁蛋两只,加在一起就是......二十八只,算上爹娘和小武哥就是一人三只,还多出一只,那只是给爹爹呢,还是给小武哥呢......”

正苦恼间,张伟从后闪出,一手搂住一个孩子肩头,对石头道:“给你爹爹,或者娘亲吧,先生不大吃这个。”接着又问道:“抓知了好玩吗?”听着熟悉的声音,孩子们此起彼伏响起一阵小武哥和先生,而后纷纷答道好玩。孩提的乐趣就是这般简单,张伟也被感染,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容。

“小武哥准备了这么久,是干什么去了?”随着不时的授课,他和孩子们的关系也在逐步拉近,且他又不好端架子,熟络开朗的孩子就喜欢唤他为小武哥,较为内向些的则依旧唤他先生。

张伟也不报施恩心思和劳什子仪式感,径将收好的桑叶取出,选定其中三片,交予过来的三个孩子,道:“喏,记得收好,别弄丢了。”孩子们纷纷低下头来,仔细看向礼物上的刻字,固然他们习字几日,认得偶尔几个字眼,可对多数文绉绉且张伟不尝传授的文字就陷入了抓瞎,连珠价请教道:“先生,这上面刻的是什么啊?”

野驴心野,有韧性且不服输,但为人粗疏了些,故张伟予他的是乾卦中的“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铁牛憨直仁厚,全无机心,可人善者易被欺,易走向极端,故张伟予他的是道德经中的“静胜躁,寒胜热,清静为天下正。”

至于石头,以张伟看来,虽得顽石贱名,实乃浑金璞玉,其热情大方,不仅为他人着想,更深孚众望,是以张伟遴选许久,只好为他挑了一首不尝看过,不属诗经楚辞的祭歌,其文为“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来冀望石头将来能拥有更好的归宿与去处。一一将赠予的良言与祭歌同孩子们解释完毕,不知不觉间,已是来到石头家前,三个孩子道了声娘,便走了进去,张伟虽说已是熟门熟路,还是道了声叨扰。

彼此低头不见抬头见,再加之男主人不在,那失音的妇人待客也就不太讲究礼数这套,见着娃儿与先生来了,径将盛满稀粥干菜和三只烤知了的陶碗置放在案上,任他们来取。由于主卧更像是一间工作间,这家余下的空间也没地儿置放如斯之多的小几与木墩,平素张伟来蹭饭,多是同孩子们一起在后院坐于树荫下就食。

可谁成想,张伟端起午饭正欲去往后院之际,妇人却拽了拽他的衣袖,打起了手势,旋即又想起这位先生只懂得些简单的意思,向着他歉意一笑。张伟不明就里,只得微微颔首,打算稍后用饭之际询问下石头。

一边叽啜着淡黄色的稀粥,一边走到桑树底下,孩子们亲密地凑在一处,竟是饭也顾不得吃了,野驴和铁牛径将藏好的礼物拿出来显摆炫耀,直引得余下的孩子们一阵眼热,纷纷抵受不住缠起起张伟来。

张伟方咬下知了肉咽下,赶忙扒了两口稀粥。老实说,没有调味辅佐,与油炸工艺的知了实在是土腥味过重,他又不是食无忌惮的五岭人,因此颇为吃不惯这类物事。且知了仅吊了一点点盐,哪怕烤熟了入口仍旧带着苦涩的味道。

恰好倭瓜与番薯眼热来找他讨要礼物,他索性放下碗筷,将余下的三片桑叶依次取了出来,甄别一阵,将“终始惟一,时乃日新。”交与勤勉的倭瓜,刻有“食其时,百骸理;动其机,万化安。”交与心性聪敏的番薯。

待把句意道明,两个孩子亲热地向他几声道谢后,萦绕在嘴里的土腥味终于冲淡,张伟又硬着头皮吃下一只知了,这只估摸着连盐都没沾,不单一股土腥味扑鼻而来,苦味更是浓烈,逼得张伟连忙夹了一筷盐渍过的干菜来刺激味觉。一碗稀粥吃了大半,张伟实在吃不惯知了这滋味,分明他以前在网路上看到人家说味道鲜美,视频里更是吃得停不下来,怎到了这里就大相径庭,是缺盐少油,还是技法缺失,种类不同?

固然他在努力适应着这个世界,可总得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一碗稀粥吃了大半,实在是吃不惯知了这滋味,又不好将其丢掉作剩菜,便打算将其借花献佛。环视院落,也寻不见石头踪影,一问铁牛,才知石头去了弟弟铁蛋房间,加之桑叶唯独未送铁蛋,张伟已有了更好计议。

端着碗踱步走进铁蛋的房间里,弟兄俩正围在炕边上说着话,张伟轻咳了一声,便走了进去。石头见着他来,当即亲热地唤了声小武哥,铁蛋却只是碍于兄长在前,闷闷地叫了一声先生。

相处虽然不长,张伟也知道铁蛋本性不坏,只是作为最小,父母又宝爱的幼子难免娇气了些,张伟取出最后一片刻有“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的桑叶递予铁蛋,同时道:“铁蛋,先生知道你觉着学这些没啥用,更有些抵触先生,但那都不打紧,等你学会并能够运用的时候,就会知道它们的好处了。”

见幼弟面上犹有些抗拒,石头连忙教训道:“还愣着干嘛,赶紧收下,说谢谢先生啊。”到底是兄长的威严管用,哪怕铁蛋仍有些不情愿,在微微地推搡下,还是老实收下了这一片桑叶,并发声道谢。张伟也趁势将碗里的烤知了夹给铁蛋,“你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得多吃些肉补补。”

而后又语重心长地对铁蛋现身说法:道:“先生小时候常常羡慕天上的飞鸟,它们只需学习振翅高飞,筑巢捕猎的技巧就好,凭什么我要听着先生地唠叨,学习这些繁杂如山的课业?先生起先也不明白,找人询问也是无果,他们都只道学就够了,可我如果不知道这举动的意义在哪,为什么又要夙寐不懈地持续下去?”

看着铁蛋似乎听得有些入神,被这关子绕了进去,张伟也就笑着继续道:“后来先生才体悟到之所以说得笼统模糊,是因为其中包含得太过广阔。我们所习得的那些物事并不像这山边的溪,砥直的道这样分明,它更像是鸟雀衔来的枝条,溪边冲刷过的卵石,要将这些基础的物事逐一积累搭建起来,才能起到某些具体的功效。这些功效或是便于沟通交流,或是便于生活向好,或是便于记忆储藏,更是我们掌握新的知识的钥匙与手段。”

说得愈多,铁蛋反而愈发迷糊了,趁着不备,张伟轻柔地揉起他的发,“就似先生全然不懂稼穑,也通过它们得以知晓八月田忙,红枣正香,九月打谷,金桂流光,十月收仓,以稻酝酿。”一说到好吃的,铁蛋缓慢的思维越发迟滞了起来,张伟浅浅笑了笑,打算让他慢慢消化。遂挥了挥手,叫来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的石头。

与石头一道走出屋外,张伟才向他问道:“石头,你娘亲叫先生过来,是有什么事吗?”石头挠了挠鬓角,有些腼腆地道:“我娘的意思是,家中没什么盐了,想托熟悉镇上的小武哥来帮帮忙,去镇上买些。”离石溪镇抓丁的日子已是过了几日,忧患意识相当强烈,不日准备逃亡的张伟是存了一份提前勘探山下枢纽的念头,但他毕竟没有原主相关的记忆,不知晓采买的门路,遂问道:“没储备足够吗,之前是由谁来买的?”

“是大宝叔,大宝叔好得很哩,之前每月集市的时候都会给我们带上一些物件回来。”

“是大宝啊。”张伟不欲将话题的氛围引向沉重,答道:“石头,稍后同你娘亲讲,先生应下了,你再问问她还需要什么物事。”完成了娘亲交代的委托,石头连忙应了声好,旋即又向张伟请示道:“那先生,我先去问问我娘?”见张伟颔首,石头立时往前厅去了。

院子里后来搭建的厢房都是平房,没有檐荫,张伟沐浴在炽烈的日光下,回忆起适才的话语,脸色难得得有些涨红。他是真的不习惯与人说理,哪怕那算是循循善诱,他依旧执拗地认为理是乐章里穿插的歌词,是诗文里埋下的珠玉,在某个午后,阳光正好,微风轻拂,不经意浮现心田,从而琢磨应和出来的,亦或是品尝过人生百味自己跌跤懊恼苦闷欢快欣喜后而过出来品出来的。

否则这世上颠簸不破早在书上说尽,何以总有人后知后觉呢?

固然他之本意,还是为那只知了换个好去处,但他对铁蛋讲的话,更是真心实意的,似唐时之“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少陵之“有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太白之“男儿百年且乐命,何须徇书受贫病。”,东坡之“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多囿于自身际遇与时代,少小初读还觉体贴豁达,想要上个这么阔达率性的老子。等后来入世缓过味,自个方恨少读书迟时才觉着大家们未免有些凡尔赛了,还是望子或者望己成龙更贴切大多数人些。

吐出一口气来,将心境收拾好,张伟便拎着空碗回了正厅。妇人正与石头一并在厅中等着他,看张伟过来,石头连忙一溜小跑,递过来一份叠好的红绸,并道:“先生,娘亲说市面上如果有熏肉,可以带两挂回来,钱在这儿。”张伟微微颔首,将红绸打开,只见其中包有一枚青黑色,大如手掌,形如小铲,底部两端尖锐的空首布。

张伟虽对经济方面的历史知识相对薄弱,列国纷繁的货币感到抓瞎,但货币这种东西,本就是为方便交易而诞生的产物。看着其一面镂刻有籀文写就的晋阳二字,与另一面刻下的十二铢字眼,张伟立时明了冶炼的产地,适用的范围,以及钱币的面值。当然,毕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他依旧不清楚这十二铢背后的购买力是几何。

重新将空首布包好,储放在束腰上,得亏原主赵武的躯壳清瘦,腹部平坦,才未让钱币尖锐的底部产生麻烦。

“嫂子,石头,那我稍后就去镇上。”交代完一声,张伟便欲离去成行。石头看着娘亲打的手势,忙追出门外,道:“先生,我娘说你不要着急,她听说二根叔也要去镇上,你们俩正好同路。”

突然就多了个向导,本来盲人瞎马的张伟立时心头底定不少,“我知道他家在哪,我自去寻他。”才辞别里石头,走出他家门没多远,黄土道上便冒出个身影朝他奔来,还一面熟络亲热地叫道:“赵老弟。”

张伟仔细瞧了两眼,只见他依旧作短褂半袖打扮,背后背着个鼓鼓囊囊的藏青色包裹,长裤卷至膝盖,脚着麦秸编制的草鞋。这几日里,张伟与他相处的时间不少,也摸清了他的脾性,他虽有些市侩油滑,又有些称兄道弟的市井气,但作为话搭子和损友还是挺称职的,是以张伟一见他就调侃道:“二根兄,这是怎么了,待不下去,要下山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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