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的日子里,有时晴来有时雨,或者月圆或者月缺,乍起一阵风吹动闺房的窗门,骤来一片云遮盖头顶的阳光,仿佛一切的一切,都打扰不了每日静思的春晓。她倚窗看竹影婆娑,仿佛先生在林间朗朗的谈笑风生。她凭栏望云雾缱绻,犹若先生着一袭白袍在空中舞动身姿。她行走在巷间,眼前细雨绵绵,好像看见先生在酒肆仰头痛饮美酒。她端坐在课堂,闭上眼睛,回忆起与先生的每一个画面,都宛如徜徉在馥郁芬芳的花海之中,执念于此,难以自拔。一日窗前,姐姐五指晃动故意来遮挡春晓的视线,可春晓眼睛却直直的仍看着前方。姐姐叫来母亲,说妹妹犯了花痴。母亲唤了几声女儿的名字,春晓食指竖在唇间,嘘了一声,说,别吵,先生在吟诗。母亲吓坏了,以为女儿是中了邪,赶紧差管家请来道士做法,竟不起作用。倒是隔壁家子墨的娘亲到柳家厨房帮工,见此情形心生一计,使一根细长的银针扎在了春晓的手心上,春晓哎呦一声,这才回转过神来。
转眼又过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收割希望的季节又来到眼前。
中秋金月又圆满,五彩花灯照无眠。犹梦他乡琉璃火,便是明朝艳阳天。
正逢柳父五十寿辰,家中大摆宴席庆贺,邀来八方名士豪杰,请到周边乡绅邻里,眼见的是玉盘珍羞、美酒佳肴,三步一席,绵延数百步有余。耳听的是锣鼓喧天、琴瑟和鸣,五丈一台,各处唱念做打、嬉笑怒骂,端的是热闹非凡、精彩绝伦。
席间,一位锦绣衣袍的长者端杯起身,开口言道:“恭祝柳员外意顺体安康,福寿又延年。”柳父起身回敬:“谢过兰使君,柳某当满饮此杯。”话完,两人仰首一饮而尽。
紧随其后一位古稀老者也站起身来,手里拿着一个丝绸包裹的卷轴。随手招呼柳家的一个家仆过来,小心翼翼的打开了卷轴,上书两句祝酒词,字写的是龙飞凤舞,虬劲有力。
老者手指卷轴朗朗念道:“恭贺柳员外,年年杜康酒,日日刘伶醉。”
柳父笑逐颜开,斟酒举杯说道:“哎呀,能得杜翰林赠字,荣幸之至,柳某当连饮三杯。”柳母起身劝酒,柳父并不理睬,当即又是三杯酒下肚。
见柳父如此豪爽,各席诸君连连喝彩。
春晓这下也坐不住了,低下头问姐姐:“这两个老头儿是谁?”姐姐回说,我也不识得。管家在一旁悄声说:“那个衣着华贵的是襄阳刺史兰泰鼎,是老爷当年任千牛将军时的八拜之交。那位素朴打扮的是前翰林院学士杜之兴,据说是有一肚子的锦绣文章和才华。告老还乡后,又被兰刺史聘了去做兰家的私塾先生,教授兰家子弟诗词歌赋。”
此时,杜之兴望字摇头叹息道:“可惜,只有上联,却没有下对,不够圆满。”
柳父笑言:“这又有何难?杜兄才高八斗,续上这下联不就圆满了。”
杜之兴又兀自摇头说:“可叹,老夫也是无能为力啊。”
然后环视四周,说:“今日若是有后生晚辈,能答对这下联的,老夫愿收他为徒,并向翰林院递荐表,保举他个功名前程。”
此言一出,四面八方坐着的书生才子们都不约而同的站了起来,有的跃跃欲试、欲言又止,苦于书到用时方恨少;有的冥思苦想、绞尽脑汁,百思而不得其解;有的一步吐一字、两步又吞回去,颠三倒四且不知所云。
杜之兴见此,傲慢的说:“看来此地无才俊啊。”话完,落座以后不住的摇晃脑袋,显出一副很失望的样子。
突然,人群中传来一个甜美的声音,区区一个对子又有何难?上联是,年年杜康酒,日日刘伶醉。下联对:岁岁西凤美,夜夜柳下惠。
一闻此言,杜翰林兴奋的站了起来,情不自禁的叫了一声,妙啊!
杜康比西凤,圣贤对酒仙,好对。
循声望去,不由得一惊,应此对者竟是个娇嫩的女子。
杜之兴倍感疑惑,问道:“尊下是哪位?”
柳母上前应答:“这便是我家小女儿,柳春晓。”
杜之兴眼睛直直的望着春晓,不由得鼓掌赞道:“哎呀,贵千金好才情呀。”转头又问柳母:“敢问师从何人?”春晓想答,柳母却抢先说道:“这孩子从未拜师,只是平时就喜欢读书,管家和账房先生无事就教她识几个字,如此时日一长,也算有些浅薄学问。”
杜之兴更为惊讶,说:“哎呀,那就是天赋异禀,无师自通,更加了不得。”
柳母借机提议说:“既然今天机缘巧合,春晓答下了这对子,那就恳请杜先生收下我这女儿吧。”
闻言,杜之兴犹豫起来,低头嘴里不停地说道,可惜是个女辈啊,可惜是个女辈。柳父知道杜之兴的为难之处,笑说:“哎呀,都是酒后的戏言,岂可当真。罢了罢了,继续吃酒。”
兰泰鼎也来打圆场,说:“柳兄所言极是,所言极是,咱们继续吃酒。”
杜之兴正要心安理得的坐下,春晓抬手喊了一声,且慢。
俗语有云,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先生心存男女尊卑之芥蒂,小女不怪您。但家母既然开口,先生不应也就罢了,居然还要厚着脸皮继续吃酒,那小女就实在看不下去了。
放肆,柳父怒道。
春晓并不惧怕,继续说:“父亲便是责骂,我也要说。咱们大唐盛世,女人既可做得皇帝,也可做得文官武将。至今,还有哪个人敢瞧不起女子的?只有先生您抱残守缺、食古不化,还自以为遵从圣贤之道,实在是冥顽不灵,惹人唏嘘。”
这一顿训斥,杜之兴竟是一句未还,哑口而无言。
兰泰鼎格外欣赏的看着春晓,上下打量,抚着细长胡须,显露出很是欣慰的表情。沉默了片刻,杜之兴拱手朝向柳父柳母,说:“二姑娘一言真如当头棒喝、醍醐灌顶,老朽受教。今日,当着众人的面,我杜之兴正式收柳姑娘为徒,绝无反悔。”
柳父听了喜上眉梢,柳母笑说:“春晓,还不赶紧拜师。”
春晓却是又一抬手,且慢。
此时,众人都有点摸不着头脑了,这柳二姑娘又是要唱哪出?
春晓说:“小女子虽不才,拜师却也有两个条件。”
杜之兴问,“什么条件?”
春晓说:“一是有德,二是有才。先生方才言而无信,显然失德。至于才嘛,那便不得而知。”
柳父先是瞪了春晓一眼,然后朝着杜之兴恭敬的一拜,说:“可笑你这短见的丫头,杜先生身为朝廷翰林院大学士,当今太子和几位王爷都是先生的得意门生,那可说是名动长安内外,桃李遍满天下。”然后又把眼神放在春晓身上,说:“收你做徒弟,殊不知是你几世修来的福分?休要再多言,还不赶紧拜师行礼。”
春晓仍不服气,说:“噢,父亲既说如此,那我更要见识见识,讨教讨教。”
杜之兴很是好奇,问:“噢,柳姑娘要如何见识,怎样讨教?”
春晓回说:“您若是应允,小女子倒是想考上一考先生。”
这样一个调皮的声音刚刚落地,随之而来的就是一个歇斯底里、怒不可遏的声音。声音的发出者便是柳父,他板着一张酱紫色的脸喝道。
岂有此理,管家,去拿我的家法来!
柳父再也看不下去了,他胸中的一团怒火早已烧到了嗓子眼,他绝对不允许这样尴尬的场面再继续下去。他要动用所谓的“家法”来维护男权社会所谓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