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亭是兴庆宫最为宁静雅致的地方,四周百花簇拥、树木高耸,尤为引人注目的是那一棵历经百年沧桑的参天古桐,它身形硕大,根深蒂固,遮天蔽日,就矗立在亭子的身后,粗壮的枝干和茂盛的树叶披盖在亭子的圆顶之上,仿佛是一个巨人将一个幼童拥入怀中,从远处望又好似是一只仙鹤登踏在峰顶的山尖处展翅欲飞的模样。古桐的周边本来是种满了国色天香的紫斑牡丹,可昨夜突起一阵西北的冷风,花谢花落,所有的牡丹花瓣全都飞入草丛消失不见,却长出了无数朵诡异的辛夷花,每一朵都分外的娇艳,血色的灿烂容颜,好像都在翘首以盼着什么,脸都朝着东南方向的那条弯弯曲曲的石子小径。
此时,那条小路上徐徐缓缓的走来了三个人,又像是三朵一直在飘移的花,一朵是风中翻飞的芍药花,虽在沙尘弥漫中摇曳,却是不失天姿绝色。一朵是白云上盛开的红梅,虽盛气凌人,却也热情似火。一朵则是刚刚破土脱尘的雪莲花,虽出淤泥,却不染半点污浊。
林霁月在前面引路,柳春晓和秦采衣跟在后边,沉香亭近在眼前。
武惠妃在这里已经摆好了阵仗,一列荷叶香苞似的宫女凝重地伫立在右侧,一列佝偻蚯蚓似的宫监卑躬地伫立在左侧。靠近惠妃的两边还站着皇帝的四个儿子,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陕王李亨。
林霁月还未及通传禀报,武惠妃酝酿的好戏就已经鸣锣开鼓。
柳春晓远远地望,只看见两个魁梧的铁甲武士把一个伤痕累累、血迹斑斑的宫女拖将至夹道的中间,众目睽睽之下,她惨白的面容就像是寒冬的残月一般孤冷,那挂在嘴角下的一缕鲜红色的血液则如夕阳西下的一抹残阳。但是她的眼中仍有一团炉中旺火似的光,她心中仍旧残存着一丝生的希望,她抬起头来朝皇帝的四个儿子看去,那里仿佛有支撑着她继续活下去的力量。
秦采衣识得这个女子,她叫陈香玉,是个孤儿,从小由她的姨母照料长大,十四岁被选入宫中,因人品相貌卓然,十六岁便被皇后相中,晋升为贴身采女,她是这后宫之中最温文尔雅的女官,从来不屑争斗、不嚼舌根,对人亲善和睦、以诚相待。怎么,就是这样一个无可挑剔的碧玉,武惠妃也不肯放过?趁皇后不在,她这到底是想要做什么背后文章?
秦采衣是个直率脾气,向来藏不住、掖不住,见此情形,方要上前问个究竟。
武惠妃却是先开口了,她厉声呵斥道,你这个小贱奴,秽乱宫闱、暗结珠胎不说,竟然还敢污蔑皇室,嫁祸王子。
停顿了一下,换成另一种语气又问道,说!是谁给你的胆量,又是谁给你出的栽赃他人的计谋?
香玉本就是个唯唯诺诺的女子,被内廷武士毒打之后便愈发显得柔弱可欺,她强忍着自己一身的痛楚,颤颤巍巍地答道,回禀…娘娘的话……,香玉之前所言……句句属实,绝不敢有半点虚言,一切还请……还请惠妃娘娘明察。
武惠妃哼了一声,说道,也就是说,你当真是怀了皇家的血脉啦?
是的,奴婢断不敢拿自己的明洁来诓骗娘娘。
此言毕,香玉便即埋住自己的头颅,像是只畏缩的鸵鸟似的,身体还在不住的发抖。
柳春晓和秦采衣听闻此言顿时愣住了,四位皇子也全都惊吓了一跳。
武惠妃继续打破沙锅问到底。
那,既如此,你今日便当众指认一下,这几位皇子中,哪一个是与你私连苟合之人?
这……,这,奴婢不敢。
香玉又一次伏低身子,埋藏起了自己的头和脸。
皇太子李瑛早就听不下去了,不由得质问道,惠妃娘娘今日急匆匆的召唤我等前来,原来竟是为了此事?
武惠妃毫无顾忌、有恃无恐地反问道,是又如何?
皇太子忍不住咆哮道,简直荒谬至极,堂堂惠妃竟轻信贱奴之言,全然不顾体面,攀诬王子苟合,污蔑皇族清白,成何体统?
最后又加重语气重复了一句,成何体统?
武惠妃也是第一次见皇太子发这么大的脾气,并无惧怕之心,只是觉得好生有趣,不禁得捂住嘴,强忍住笑声说道,那依太子之见,应当如何处置?
皇太子斩钉截铁的说道,如此不知羞耻之人,应当立即杖毙,以绝后患。
此言正中武惠妃的下怀,借太子的手,杀皇后的人,何其快哉妙哉。
但她还想再挑逗一下,于是随口问道,陕王殿下,你又意下如何呢?
陕王不知为何登时浑身一激灵,好像是被雷闪惊到了似的,先是不知道所措的“哦”了一声,然后俯低着身子朝武惠妃深深一躬,言道,太子所言极是,应当立即杖毙,也免得再横生枝节。
听完李亨的话,武惠妃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笑的是这些男人的虚伪和做作,笑的是她眼前的这个香玉多么的愚笨和无知。
陈香玉眼望着太子李瑛和陕王李亨这两张脸,耳听着他们那冷酷无情的言语,一瞬间,眼中的火光顿时熄灭,却是燃起了满腔的怨恨,她愤怒哭嚎道,你怎么可以这样,当初你是怎生同我讲的,你……。她手指着对面的四位皇子,歇斯底里地叫喊着,却是不知手指何人,骂的又是何人?
武惠妃被这声音顿时惹恼了,她气冲冲地喊道,放肆,好一个寡廉鲜耻的下流胚子,来人啊,给本宫打,重重的打,给本宫往死里头打。
话音甫落,两个铁甲武士手执厚重的宫杖步至香玉跟前,二话不说就重重地打了起来。可怜那香玉只一个弱女子,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两杖下去,便被打的血溅当场、不省人事。两个武士却并不停手,继续一杖又一杖地狠狠着落在香玉的身上。
秦采衣与陈香玉姐妹情深,见如此也顾不得许多,当即扑了上去,护住香玉的身子,大喊道,住手。
惠妃娘娘,香玉是皇后宫中之人,纵是有千般不对万般罪过,也该交由皇后娘娘处置,怎能如此滥用私刑、随意发落。
两武士顿时愣住了,去看武惠妃。
武惠妃瞅了瞅林霁月,林霁月目露杀气,狠狠地一点头,武惠妃会意,又下令道,好啊,又一个皇后宫里来的,一个个没规没矩、无法无天的,区区一个女官竟敢阻挠本宫行刑,敢拿皇后来压本宫,真真是岂有此理,宫廷内卫听令,照打不误,违者立斩。
两武士得令,不敢有半点迟疑,又一次高高举起宫杖,待要重重的落下之时,忽闻不远处又传来一个声音,住手,皇后娘娘玉牌在此,如国母亲临,宫廷内卫收杖退下。
所有人都被这个声音吸引住,俱都循声看了过去,一个再生疏不过的稚嫩面孔,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秀气姑娘,手里拿着一枚雕工细腻的玉牌,威风凛凛地站在夹道的正中间,朝向所有人,喝令。
武惠妃被彻底震惊到了,方才听见声音是怒,这会儿望见其人却是有一点怕,她仿佛从这个人的身上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声音、神态和威严,像极了她的姑祖母,那个一句话就可以让全天下的男人俯首跪拜的则天女皇。
怎么会这样?这不可能!
她心里暗自嘀咕着,却是不敢再看对面人一眼。
林霁月见她情形有些不对,走到她跟前推搡了一下,武惠妃这才回过神来,手心和后背不知为何竟冒出了许多冷汗?
她是谁?
林霁月附耳言道,她就是那个木兰学士——柳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