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之兴紧跟着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李隆基的右腿,声嘶力竭地喊道,陛下,老朽虽无用,也愿为张相领受二十廷杖。
张九龄却并不屈服,高昂着头颅言道,两位大人的好意张某心领了,自古文死谏,武死战,若是臣子这一番话能令君王醒悟,莫说是五十廷杖,便是一百杖、两百杖,张九龄也挨得、受得,问心无愧,死而无憾。
话说完,他转身要走。
站住,李隆基步至张九龄的面前,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反问道,好你个张九龄,想借朕之手,全你个忠臣之义,坐实朕个昏君之名,对吧?
闻此张九龄顿时愣住了,当即跪在拜皇帝的脚下,臣决无此意,决无此意。
一侧的裴光庭紧跟着说道,张相行事自来光明磊落,对朝廷和陛下也是耿耿忠心,绝不是那种以直邀宠、沽名钓誉的奸佞之人,望陛下明鉴。
玄宗皇帝自然是了解张九龄的为人,他之所以这样说,其实是想为自己之前做出的一个错误决定找台阶下。
好了,无论忠奸,无论曲直,朕都不要上你的当。
这话说的时候一直手指着张九龄,话完则分别又指了指裴光庭和杜之兴,说道,你,你,还有你,朕命你们即刻回家休息,明日自不必早朝,朕不想看见你们,都给朕好好的在家面壁思过。
三人一听这话不禁面面相觑,裴光庭最先领悟到了皇帝的良苦用心,随即拉扯着张九龄和杜之兴一齐行礼道,臣等遵旨,既如此,臣等告退。
话完,便使劲拉拽着张九龄的衣袖要迫使他离开,可张九龄却是岿然不动,丝毫没有想要临阵退缩的意思。他朝着玄宗李隆基又一次行礼恭言道,微臣不要回家面壁,微臣自去凌烟阁静坐思过,一直等到陛下回心转意为止。话完,张九龄转身出了御书房,裴光庭和杜之兴两人在后面紧紧跟随,三人径自往太极宫方向而去。
子时过后,太极宫的掌事太监郭允来御书房禀报玄宗皇帝,启奏陛下,丞相张九龄大人和另外两位大人到了凌烟阁,三位大人在郑公魏征的画像前长跪不起,奴才们是怎么劝也不管用啊!
玄宗皇帝嘴角微微扬起,笑道,这个老顽固,还真是个倔驴脾气。可怜那裴光庭和杜之兴,两个人这番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当真是骑虎难下啊!
郭允又说,另外张丞相还在凌烟阁内吟唱诗歌,一边吟唱一边隐隐啜泣,声音凄楚无比、悲悯异常。
噢,皇帝好奇的问,所唱何词?
奴才听的不真,只是隐隐约约听清了八句词,铜镜君见容,慕贤思郑公,耿耿星河隐,不见桂华光。
还有四句是,将往楚地游,去寻汨罗江,求索离魂骨,至今思怀王。
陛下,您说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你不懂,他这是在羡慕魏征与太宗皇帝善始善终的的君臣之义,感叹今时不同往日,抱怨朕不能听取他的逆耳忠言,以至于星河黯淡无光、月色隐匿不见。他的心一下子就想起了楚国的屈原,如果有一天辞官去楚地云游定要去看看他,这个愚忠的臣子啊,至死都没忘那个昏庸的楚怀王。
李隆基是懂诗之人,他自然是明白这诗中的含义。
郭允恍然大悟,笑说,原来是这个意思啊,陛下呀,您说张丞相这又是何苦呢?为了区区一个翰林学士劳师动众的,真替他感到不值。
你又不懂了吧,张丞相救这个柳春晓,于公于私,为忠为义,他都责无旁贷、首当其冲。
噢,这又是为何呀陛下?
于公,他是朕的中书令左丞首辅之相,本就有督导百官、斧正君王之责。于私,当年景龙政变,乱兵闯入了时任秘书省校书郎的张九龄在京城的府邸意图不轨,柳春晓的父亲柳茂公原本是受命率千牛卫驰援玄武门的右羽林将军刘仁景,却暗自中途分兵一支救下了张丞相及他的一家老小。此等大恩他又岂能忘怀?所以说呀,我们的张丞相是个不忘旧情、忠义两全的人啊。
郭允听了,拍手赞道,陛下说的极是,您可真是张丞相的知音啊。
李隆基此时站起身来,紧了紧两边的衣袖下令道,传旨,更衣,摆驾凌烟阁。
郭允问道,这么晚了,陛下您去那儿作甚?
李隆基笑了笑说,已经伤透了义士的心,再也不能寒了忠臣之骨,吩咐随从多带三件遮寒的貂皮裘衣。
郭允低头躬身应道,遵旨。
随后,八人抬宫轿,十人掌宫灯,前边两人引路,一行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到了凌烟阁。
皇帝由左侧楼梯轻步上了凌烟阁的阁楼,悄悄地走到张九龄的身边,将一件银灰色的貂裘披在了他的肩膀上。张九龄本来已经是昏昏欲睡,突然间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不觉醒了过来,见到眼前的玄宗皇帝,惊讶不已道,陛下,你怎么来了?
李隆基看着张九龄,温情款款而言,子寿啊,秋已入深,阁楼湿寒,朕来给你加件衣服,免得着凉。
张九龄闻言,顿时热泪盈眶,俯首痛哭道,臣叩谢皇恩,叩谢皇恩。
玄宗皇帝忙将他扶了起来,说道,你的心意朕都懂,不必再跪了,赶紧回府安歇吧。
这时,裴光庭和杜之兴也都醒了过来,方要朝玄宗行礼,李隆基一挥手道,不必了,你们也都回府歇息吧。
张九龄仍不甘心,问道,陛下,那柳翰林的事情又当如何?
李隆基回应道,都放心吧,朕决计不做商纣王。
三人闻言尽皆如释重负,不免相视一笑,皇帝的话就如同给所有人都吃了一颗定心丸似的,他们每个人都心满意足,一齐躬拜玄宗,齐声赞道,陛下英明。
此时,李隆基透过凌烟阁的窗户向外望去,外面的血月转瞬间变成了皎皎明月,银盘似的,撒下万点清辉,同时照亮了君王与臣子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