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策八軍之一的殊山軍,主將潘勳(字功伐)年過六旬,碧眼紫髯,高大威猛。領百名親兵,出岵山,南下,在驪京城的城外百里接駕。與神鹿衛,杜太守的人馬一起,護衛皇帝至行宮。
行宮建在九逸山莊內。九逸山莊位處慶州西南,在驪京城百里外的草原中。附近馬場肥沃,山林茂密,乃一行獵好去處。
九原大陸,向來奉‘黑’為吉,‘紅’為祥。九逸山莊,和慶州許多建築一樣,黑牆烏瓦,又以紅花綠草圍之,其中多是豔麗的將離,也就是皇室鍾意的芍藥。數百畝的一片屋宇,廳堂軒敞,庭院靈秀,恢弘中不失雅緻。
莊內某處書房。
紗窗下,謝春秋正與一男子對弈。男子五十上下,方嘴闊臉,虎背熊腰。穩重氣質,雖與謝春秋有些相似,卻少了幾分冷漠。
謝春秋的妻子,謝春雯秀眉緊蹙,捶案道:‘堂兄也太糊塗了!’
同樣陪坐下首的盧義坤一臉擔憂:‘不知夫人打算如何處理?’
謝春雯則首,看向丈夫,道:‘寅哥,我看,還是要把馬收回。’
謝春秋落下一子,微微點頭。他對面的男子欣慰道:‘夫人英明。屬下已將那些馬隔離在後山一處山洞內。各處山口皆有人守護。’
‘金管事果然謹慎。’盧義坤嘆道:‘太尉西征,急需戰馬。萍爺也是求好心切,一時不慎。’
謝春雯氣憤未平:‘話雖如此,石關鎮的馬疫年初才結束,按例需靜觀六個月,也就是到今年冬至,再無疫情,那裡的馬方可出售。此事,杜太守早已頒下公文。慶州人人皆知。就算湊不上那五千戰馬,我們謝家也不能不顧州令,徵集石關鎮的馬!若非金管事及時發現,怕已釀成大禍!’
‘夫人不必動怒。’與謝春秋下棋的男子又道。此人名金瀚,字海烏,是九逸山莊馬場的大管事。‘盧先生說得對,萍爺也只是心急,想把差事辦好了,才出此下策。天幸,他只要了一百匹石關鎮的馬。那些戰馬如果沒有發病,晚些日子還是可以送去富州的。’
謝春秋此時道:‘我會親表聖上,陳情請罪。’
眾人不覺咄嗟,言為難家主了。
謝春秋暼見金海烏落下白子,琢磨半餉:‘金管事,確定要走這步?’
白子落在黑子陣地,意在開疆擴土,埋下伏兵。雙方仍在佈局,這白子不過是循規蹈矩的一手。謝春秋雖然如此問,自己卻落下意圖相同的一子。金海烏見狀,忽然明白主公所指,並非棋盤中的一來一去,道:‘瀚,心意已決,求主公成全。’
謝春雯和盧義坤聞言心中不由一動。走一步棋還要‘成全’?
金海烏凝視謝春秋,滿眼真誠。謝春秋沒有抬頭,沉默半刻,嘆道:‘也罷!金管事和白麟一樣,皆有天才,屈就九逸山莊,不啻龍困淺灘!’
金海烏忙道:‘主公莫要折殺金某。主公是知道的,這幾年馬場的生意順利,事情多是下面的人打理。我悠閒慣了,手腳大不如前,不過想趁還有力氣,為國家略效綿薄,不負這七尺之軀!’
‘金管事也要離開九逸山莊?’謝春雯詫道:‘這是為何?’
金海烏輕嘆一聲,道出自己欲奔赴鹿都,投肅毒義軍的事情。此事,他早已寫信告知謝春秋。謝春雯和盧義坤卻是第一次聽到。後者不由詫異,皆出言勸留,說九逸山莊的馬場怎可沒了大管事云云。
金海烏來謝家已三十餘年,與管家盧坤義一樣,是前任貞德侯一手提拔的家臣。他祖籍慶州,離家投戎,絕非輕易之舉。聽到貞德夫人和同僚殷切的勸留,無言以對,只是長吁。
謝春秋此時道:‘金管事去行大義之舉,何必相阻?再說,邪教一滅,金管事定歸。’說著,抬頭看向金海烏。
金海烏與謝春秋對視半刻,點頭道:‘這是自然。’
謝春雯和盧義坤聞言,心中一寬,不繼續阻攔。
‘海烏何時啟程?’盧義坤問道。
‘馬場之事,我已交代好。如果主公和夫人沒有異議,我準備明日出發。’
‘這麼快?’謝春雯頗為意外地看向丈夫。
謝春秋道:‘兵貴神速,夢蓮想必會儘早開拔。金管事若要趕上義軍,確需快馬加鞭。’
金海烏見家主和貞德夫人已同意,起身拜道:‘金瀚,謝過夫人,主公。’
翌日,金海烏與剛回到九逸山莊的少主謝子燕匆匆一會,便趕赴鹿都。金海烏是謝子燕的拳腳師父。謝子燕未能與其多聚,略感可惜,但見師父一心報國,不敢留人,心中對其欽佩加深不少。
*
九逸山莊西北角的一片園林,被劃為陟方之館。除了皇帝在此下榻,秋獼百官,隨行貴賓,以及百里學子各宿一隅。神鹿衛,以及潘功伐的殊山兵,則駐紮在外。
皇帝到達圍獵林苑,依例先齋戒三天,在西郊設壇,置太牢,祭祀社稷神-白帝。祭祀過後,行騎射禮,為秋獼之始。之後行獵五日,與百官同樂。第六日閱兵,為秋獼之末。
古老的九原平原,草茂林長,鴻雁南翔。無垠的蒼翠漸漸染上金銅,仲秋之色,豐穡吉祥。
這日風和日麗,萬里無雲。九逸山莊西面的草原,彩旗飄飄,華帳迤邐。大祭過後,瑞武回到中軍帳,脫下厚重的寬袍祭服,換上輕盈的窄袖箭衣,持犀角弓。
‘陛下威武!’黃門令朱喜看著銅鏡前的皇帝,道。
瑞武聞言,硬生生地把一個哈欠打住,道:‘朱喜,你知道為何三百年前,我樂氏先人能打敗夏人,殷人,成為九州之主?’
朱喜道:‘天命所歸。’
‘呵呵,下次就說不知道,免得我治你欺君之罪。’瑞武摸著衣襟上精緻的芍藥刺繡,道:‘我的祖先,曾是九原草原上最兇殘的獵者。一群糧盡時,寧願吃了妻子也不會殺馬;寒冬中,把兒女丟入火堆也不會燒弓取暖的瘋子。如今這些......’他轉身瞄向老人:‘世上還有多少人記得?’
朱喜臉上笑容消失,心中不由忐忑。只聽瑞武繼續道:‘多年的安逸,恐怕連樂氏的子孫也忘了吧!’他頓了頓,眼中閃過痛苦,低頭道:‘我的好弟弟倒是例外,十年前,令世人看到那份血性......’
‘陛下,茶好了......’朱喜連忙打斷。
‘上茶,越濃越好。’瑞武說著,邁步走出前堂。寅初起床,繁瑣的祭典到日中方止,午後還有騎射禮。未初之前,他必須小憩,若不然身子可受不了。
‘陛下,謝將軍在外面,見嗎?’朱喜端上濃茶。
瑞武點點頭。
少頃,謝春秋進帳。他未穿箭衣,仍戴著甲,一襲戎束,更顯欣長沉雄。重甲在身,只堪堪躬背,拱手道:‘臣有罪。’
當下言簡意賅地把石關鎮瘟疫,和徵集的戰馬不足五千的事情禀告。
瑞武思量半餉,道:‘平身吧!區區一百戰馬,換了兵部有些心思的人,定會魚目混珠,以此交差,還是春秋一絲不苟。此事孤知道了,不必再提。’
‘西征大事,臣不敢敷衍。謝陛下開恩。’謝春秋見瑞武一臉困倦,隨即告退。
瑞武看著謝春秋離開,不禁笑道:‘朱喜,這才是威武。’
‘是。’朱喜尷尬一笑。
‘下午的騎射,春秋為主,我為賓。主賓同耦,你押了誰贏?’瑞武不懷好意地問。騎射,雖是正典,意在教化,但畢竟是一場競賽,私下不止寺人,禮官中也有不少人在押注,花色頗多。
‘這個......’朱喜一時為難,想了想,道:‘射者各射己之鵠,以明心志,何來輸贏。’
瑞武差點被一口茶嗆到:‘你什麼時候讀的射義?’
‘呵呵,老身連字都不認得幾個,哪有讀過?’朱喜笑嘻嘻道:‘是太傅教我的。’
‘這個沐歡......’瑞武佯慍道:‘果然是個好老師,人沒來,話卻仍到孤的耳邊!他還教了你什麼?’
‘太傅最近忙著主持殿試,哪有空閒理會老身。’朱喜陪笑著,又添上濃茶。
瑞武吃著茶,悠悠道:‘哼,告訴你吧,我啊,也押春秋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