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吹來熟悉的氣息,司馬螢生不覺發怔,彷彿看到平原上出現一座山城。高大厚實的兩圈城牆,將其分成內外兩城。那個地方,終年人馬絡繹不絕,芝麻餅有二十三種叫法......
就在此時,身後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她回頭,見兩丈外的灌木叢中探出一顆圓滾滾的白毛小腦袋!定睛一看,發現竟是隻白狐。
皮毛真美!她暗讚,又忖道慶州草原怎會有雪地白狐?
那白狐竟不怕生,直直地盯著司馬螢生,看著她搭起弓箭,將箭鋒對準自己。
一聲悶響,箭奪弦而出!突然,旁側飛出一響鏢,不偏不倚,‘啪’地一聲,把白狐鼻尖前的羽箭打落!白狐被飛鏢的聲音驚嚇,翕忽遁走!
司馬螢生怫然,往飛鏢來的方向一瞪,見謝子燕立馬在五丈外,不由一愣。
‘七郎.......’謝子燕朝消失的白狐喊道。後者卻頭也不回地跑開。‘唉,小傢伙還是不怎麼待見我。’他無奈一笑,蹭的躍下馬,走到司馬螢生前,拱手賠禮:‘司馬小姐,得罪了。那是無憂養的的狐狸-七郎,不是獵物。’
司馬螢生見來者是他,心中不悅一掃而空:‘沒事。’見謝子燕四下張望,又問:‘你在找什麼?’
‘我在看無憂是不是在附近,好讓她把七郎叫回去。林中不少獵狗,小傢伙不小心被傷着,她一定會不開心。嗯,她人好像不在這裡......’
謝子燕句句不離易無憂,司馬螢生想換話題,正要問他獵得何物。忽見他眼睛一亮,從腰間拿出一把小刀,走到一處樹叢旁,從樹藤上割下幾個形狀如梨,皮有細毛的褐色果子。他用刀把一個果子切成兩瓣,露出晶瑩碧綠的果肉。
司馬螢生好奇,又看他小心翼翼地把一瓣果肉和皮剔開,讓果肉宛如被皮像碗般裝著。
謝子燕把做好的‘碗’,遞給司馬螢生,道:‘沒想到在這裡能找到,給。’
司馬螢生在他身旁坐下,接過半只果子。抬眸見謝子燕把另外一半‘如法炮製’,然後吃掉,心頭一陣顫動。這不是像婚禮上的男女共牢而食,合卺而酳?她呆呆地看著手中的一半果子,小鹿亂撞!
‘不酸的。’謝子燕不知少女心思,爽朗道:‘你不喜歡?’
‘不,不是。’司馬螢生忙道:‘這,這是何物?’
謝子燕恍道:‘這是‘藤梨’。嗯,就是詩中的萇楚。’
‘萇楚?’司馬螢生喃喃道:‘隰有萇楚,猗儺其枝,夭之沃沃,樂子之無知......’
這是一首企盼人生無慮的詩。想起詩的後句‘樂子之無家,樂子之無室’,她不由沉默,半餉才道:‘原來它長這個樣子......’
‘其實它是一種桃子,長得不好看,但挺好吃的。’看到司馬螢生的表情,謝子燕笑道:‘你嚐一口,不喜歡就算了。’
司馬螢生輕咬一口,只覺酸酸甜甜,十分解渴,微笑道:‘我喜歡。’
‘那就多吃點,它們不常見。’謝子燕露齒一笑,又切開一個果子。
兩人並坐山邊,吃山果。
‘方才你在這裡看什麼啊?’謝子燕不經意地問道。
司馬螢生想到他方才在暗處看自己,臉不由一燙:‘沒什麼,我只是覺得這裡有點像小榆谷。’
謝子燕覺得小榆谷這個名字有些熟悉。父親與家人聊太尉攻打有齒族的時候,似有提過。‘是紫孝屬國榆城所在的那個山谷嗎?在有戰亂的六方的地界上?’
司馬螢生點點頭,道:‘六方也不是處處打戰。小榆谷就很太平。十年前,太翁開始親自守小榆谷,把我留在富州日達城讀書。直到兩年前,我把家中的張騎督打下馬,他才讓我搬去榆城。’一陣風吹過,山下平原的花草搖曳不停,她頓了頓,道:‘那裡是個極美的地方......’
謝子燕想她在家中好好讀書,為何會去和一位騎督教技,正覺有趣,聽到最後一句,神思被話中情緒牽引,不由道:‘是嗎?’
‘嗯,谷外的洛水一融冰,兩岸的草地就會開滿不知名的小花。百姓都去踏青,和不認識的人一起喝羊奶甜茶。五月,城中有紀念英雄的燈節。那天夜裡,壯年會‘走竹’辟邪,也就是頭頂一支掛滿紅紙傀儡的竹竿,競賽跑上內城山頂的望月臺,而且家家都放天燈,做那年的第一碗小麥湯餅。割完青稞,外城的市集最為熱鬧。連許多投靠了玉邪王的六方部族也會偷偷來參加!何佳族的烤羊,配上北風族的香瓜一起吃,風味最佳!大雪一停,人人都會穿上家中最好的皮裘,戴最好看的瑪瑙銀飾,去參加谷中的火神教歌會,一起跳響足舞祈福,跳累了就到霧山上的溫泉休息。’
司馬螢生如數家珍般地道出她眼中的小榆谷,話間盡是留戀。謝子燕心中漣漪連連,道:‘書上和大人們說到六方,只會說玉邪王如何可怕,用兵需如何慎重,讓人聞之生畏。殊不知它也如此可愛,以後我定要去那裡看看。難怪史先生喜歡外出,常教我‘經有五,涉其四,州有九,遊其八(10)’!’
司馬螢生會心一笑,頷首道:‘我太翁也說,書中包羅萬象,唯獨沒有人。要讀懂人,只有親身經歷才足。’提起太翁,思念油然而生。她繼續道:‘他還說,不懂人心,不得掛帥,因為將者,不外乎是要保護一些外人。要成功,便必須熟悉他們,喜愛他們,這樣發生了戰事,才會盡心盡力,像親人般保護他們!’
‘‘當然,我夏侯林的親人除外......我這輩子既沒有好好保護你母親,也不能保護你.......華兒,下輩子,下下輩子,都不要做我的親人了!’’
想起太翁臨行留下的淚言,司馬螢生的聲音戛然而止。
話如心中軟刺,捏不住,拔不出,輕輕一撫,仍會痛。
謝子燕正琢磨太尉的為將之道,忽然瞥到司馬螢生神情索然,不由喚道:‘螢生?’
聽到謝子燕不再稱呼自己為司馬小姐,司馬螢生心有感觸,猛然抬頭:‘你方才說,想去六方?’
謝子燕笑著‘嗯’了一聲:‘到時候,你可要帶我好好走走!’
‘你願意和我一起回去?’司馬螢生語帶淒婉。謝子燕不明她話中深意,爽快地點了點頭。
司馬螢生默默注視謝子燕,深目如漆,腮若彤霞,明艷動人。謝子燕忽然感到呼吸急促,唰地一下站起,走向在不遠處吃草的光影:‘天色不早,我們回去吧。’
‘謝子燕!’司馬螢生用盡全身力氣,輕聲卻清晰地道:‘我喜歡你。’
謝子燕腳步一僵,全身發燙,矛盾的感情在心房亂竄,不敢回頭。
‘你喜歡我嗎?’
‘......’
‘你喜歡我嗎?’她重複一問。
‘我......我心中已有人......’謝子燕說出迄今為止,這輩子最難啟齒的幾個字,仍不敢回頭。
心中最後的一絲光明消失,希望的破滅帶來異樣的篤定。司馬螢生竟鬆了一口氣。痛苦仍會來,但至少她不再懼怕,自己的人生會錯過什麼。
‘我知道了。’她利索上馬,始終帶著淺笑。‘回去吧!’
身後的馬蹄聲越來越小,謝子燕一直不敢回頭。
多年以後,每次吃藤梨,無論多甜,他口中總有一絲淡淡的苦澀,仍會記起少女的那句-
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