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巴比伦遗迹之地的夜晚,如同极夜,不仅深沉,还没有尽头。
漆黑之中,一朵朵火把,就像是一点点烛光,这微弱的火苗,勉强照亮了附近人们的脸,但远不足以照亮再多一丝的黑暗。
这黑暗浓烈,悠长,又晕染着几抹冷厉寂寥的色彩,仿似渲染恐惧之美的抽象画。
而这诡异的画中,一簇簇微小的火花应和着蜥蜴人菈比祷告的咏唱,不断的凋谢,就像是邪祟又神圣的祭典上,失去了灵魂的人群在演奏着一曲,粗糙的、宏大的、温热的、凌乱的无调性音乐,与不断重复的死亡节奏、蜥蜴人菈比的祷告,组成了一曲晦暗、阴森的哥特式噪音摇滚。
明明一切是流动的、嘈杂的,可偏偏给人一种静止之感,仿佛一切都不动声色的腐朽、坠堕、它循环往复、永无止境。
无论是谁,即便是有过噩梦般经历的尼古拉斯,直视它,都会觉得此时是离深渊最近的时刻。
只差一步,他们即将坠入永恒的黑暗。
除了早就习惯了深渊的成默。
对他来说,一切仍不过是游戏,他仍可以置身事外。
“标枪手,准备!目标火把后方!”
沙利亚清澈又缥缈的声音,就是交响乐团中的提琴声,尽管两方人马的咆哮与尖叫,金属的撞击与崩裂喧闹异常,它仍能清晰的贯穿整个音场。
长长的标枪呼啸着升到了已经空阔了许多的丛林上方,划了一道弧线后,如雨倾泻,就像是穿肉串的竹签,将身上没有一片甲胄的“蜥蜴人”穿成了串,死死的钉在了地上。但那些衣衫褴褛的蜥蜴人却视若无睹,如同成群的蚂蚁,如潮水般在密林的间隙中奔涌,他们顶着凌厉的标枪雨,翻过倒伏的树干,踩着同类的尸体,前赴后继悍不畏死的朝着通天塔的方向前进。
敌人的冲锋几乎没有章法,他们也没有任何防具,就连手中的武器也极其简陋。不要说对于尼古拉斯和马格努斯、李容绚他们,即使是对于鬼魂守卫而言,这些蜥蜴人就跟手无寸铁的人没有分别。但他们人数对比鬼魂守卫而言,实在是太多了,多到就像是被捅破了蚂蚁窝的蚂蚁,因此战斗一直在持续,看不到终结之时。
与其说是战斗,还不如说是杀戮。
又或者说是.一场盛大又邪恶的祭典。
皇家橡树似层层叠叠的阳伞,矗立在四面八方,那些倒掉的树木横亘在战场最中央的位置,粗大树干间的空隙,完全被尸体填满了,此际已经被踩踏成了血色的泥土。
成默和其他几个学员就在中央战场的边缘,他们不断的挥动手中的武器,将冲过了前方防线的蜥蜴人砍到在地。当前面的尸体实在是太多时,他们就跳上倒掉的树干,或者断了半截的树桩。他记得这是他换的第七把刀了,那些锋利的刀不是劈到断裂,就是刀刃上卷,变成了一根铁棍。铁棍并不会降低他杀死这些NPC的效率,不过马格努斯每次都会自作多情的给他抛来武器。
直到马格努斯也没了武器为止。
“究竟已经过了多久了?”马格努斯发了狂似的大声问,马上他的声音就细了下去,有些悲怆的说,“还有多久才能结束。”
没有人回答他。
这个时候只有成默确定他们已经在“古巴比伦遗迹之地”呆了十九个小时二十七分钟,还差两个小时三十三分钟,就将度过完整的一天。
其他的人,早就进入了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这没有一丝阳光的丛林中站了多久,又杀死了多少蜥蜴人,他们的能量早就消耗一空,全都靠着体能,机械的挥动着手中的冷兵器,来砸碎他们的脑袋,或者打断他们的脖子,捅破他们的胸骨
相比使用技能,用冷兵器来屠杀,冲击感更为强烈。这种冲击感,就像是人跳入一池强酸,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灵魂被烫伤、被腐蚀,直至枯萎。每个人的眼睛里充着血,空气中也弥漫着血色和血的气味,它不是那种化学的颜色和味道,而是纯粹的天然的,每个人的身体里都存在的,当它们爆裂出来,撒满一地,就像是火焰灼烧着瞳孔,将灵魂都要烧穿一样。可当你适应了它,它又变得暗淡,粘稠,变成了沼泽,要缓慢的将你吞噬掉。
就在其他人要被负面情绪吞噬掉时,海的方向传来朦胧的歌唱和敲钟的声音。布满密林的蜥蜴人毫不眷恋的掉头开始退去。转眼之间,林间就再也看不见站着的蜥蜴人,恢复了真正的宁静。
尼古拉斯第一个丢下了手中的武器,喘息着坐在了树干上。其他人也都闭着眼睛坐了下来,像是在缓气。
成默也站在斜靠着半截树干,百无聊赖的眺望着通天塔。没多久,沙利亚就举着火把走了过来,低声说道:“跟我来。”
众人纷纷站了起来,在火光的照耀下,黑白照片被渲染成了彩色。交叠堆积在灰绿色树干间的尸体就像是填满不规则空格的肮脏橡皮泥,白色的、暗红的、黑色的、黄色的,铺满了整片树林。这些暗沉又浓艳的橡皮泥堆缝隙中,满溢着绯红的血液,绿色的树叶在深红的积血上缓缓飘荡,向着低处流淌,如同退潮的洪水,满载着五颜六色的垃圾沁润着肥沃的土地。那些死掉的蜥蜴人,裹着破烂破布的躯干泛着死亡的苍白色,被破坏的肌群和骨头从里面翻了出来,红的肌肉爆发出即将腐烂般的艳丽色彩,白森森的骨头戳了出来,光是看着,就令人心底发颤。还有些没有死透的蜥蜴人,大半都是烧鸟一样被穿在标枪上的蜥蜴人,他们双手紧紧的握着枪杆,双脚勉强撑在地上,半翻着蓝色的眼珠子,死白的脸上滚过浑浊的泪水,枯红的唇不断地颤抖,似乎在祈祷。一排又一排,渗人的慌。
所有人都变了脸色,就像是无声观看的恐怖电影,音效忽然间被全开了一样。即使他们早就砍人砍到了麻木,也深深的被眼前的场景给震撼到了,汗毛倒竖,头皮发麻,根本没有勇气多看几眼。
虽说这些人被称之为“蜥蜴人”,准确的说他们应是“蜥安人”,和人根本就没有区别。即使心知一切都是虚拟现实,却仍因无与伦比的真实感,而出现了强烈的生理反应。
嘉宝张开嘴巴刚想要尖叫,还没有叫出声,就晕厥了过去,像是中了强力的“催眠技能”。
就在嘉宝身边的马格努斯还在发愣,直勾勾的看着嘉宝倒在一片烂泥般的肉和血泊之中,全然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尼古拉斯招呼他,他才反应过来,弯下腰,脸上挤满了难受的表情,晃晃悠悠的将嘉宝从尸体中捞了出来,大概是嘉宝的头发上和身上沾染了太多污秽之物,白的脑浆、暗红的血块,粘着头皮的发丝,和从粪池里捞出来的尸体没有什么两样.他打了个寒颤,强忍着要把嘉宝扔出去的冲动,快步跟着沙利亚向前走去。
瑞贝卡睁开了一下眼睛,很聪明的马上就紧闭上了,她蹙着眉头,完全依靠三维地图和听觉跟在了尼古拉斯后面。
李容绚没有晕过去,却最不好过,她抚着肚子做了几下干呕的动作。
反而是金柱基还算是镇定,颤声关切道:“李容绚,你没事吧?”
李容绚扭头看向了金柱基,火光之中能看的很清楚,金柱基病态般泛着红晕的脸上,沾染着干涸的血块。一行行被甩出来的白色脑浆、红色组织,浆糊似的黏在他的脸上、手上,身上,还有炭纤维盔甲的缝隙里,卡着两节黑漆漆的指头满满的杀人狂魔既视感。
“呃~~~”李容绚身子向前一倾,喉头滚动了一下,眼见就要吐出来,她立即转身朝向了成默,她也没有能看清眼前是人还是树,抬手撑着成默的胳膊,闭着眼睛,勾着脑袋,就朝着成默的身上呕出了几口酸水。
成默本可以躲开,但想到嘉宝的惨状,不忍心李容绚落得同样的下场,便让她撑住了自己的肩膀,一动不动像是一株原本就屹立在这里的橡树,任由她吐在了他的睡衣上。
金柱基愕然的看着这一幕,刚想要上来提醒李容绚,可他猛然间发现成默身上干净非常,别说什么脏东西了,就连血迹都没有一滴,他的表情和身体同时僵住了,他做出了迈步的动作,终究还是没有迈出那一步,而是定在原地,愣愣的盯了成默了好一会。
这时舒服了一些的李容绚睁开眼睛,看到成默的浅米色的线粒绒睡衣上,沾染了几块湿漉漉的痕迹,她立即反应了过来,连忙直起身子,抬手抹了下还残留着亮晶晶液体的唇角,可手背上的血渍却把脸弄的更花了,仿佛妆弄糟了的花旦。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形象有多糟糕,又捋了下散乱的被血黏结在一起的发丝,红着脸,低着头,连忙鞠躬,轻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注意”
载体从胃里吐出来的液体,不仅不难闻,还稍微带着一丝淡淡的香气,类似于龙涎香那种丝丝缕缕甜美的琥珀香味和芳润的花木香调,在这样的环境下反而更是淡雅清新。
成默还是第一次闻到,好奇的稍稍深吸了一口,
李容绚更尴尬了,连忙抬手扯着袖子,用袖子去擦湿痕,反而将成默的衣服弄的更脏了。她这才意识到成默身上洁净如新,一点也看不出来打斗和杀戮的痕迹。不过这个时候她被杀戮的惨状麻痹的大脑,无法正常运转,还未曾察觉到奇怪之处,只是呆了一下,立即连声说道:“啊~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成默从口袋里掏出了块角落绣了个“小鹿”的白色方巾递给了李容绚,淡淡的说:“擦一下脸。”也没等李容绚反应过来,就跟上了举着火把的沙利亚。
李容绚下意识的接过了,注视着成默的背影,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又被金柱基打断了她的思考。
“走吧!”金柱基先回过神来,低声说,“跟上他们。”
“哦。”李容绚迈步,和金柱基一起,踏着火炬在地上投射下的光环边际,向着前面的追去。
金柱基三番两次的想对李容绚提及成默的与众不同之处,可看着李容绚一直在凝视着成默的背影,若有所思的模样,又将话语憋了回去,和她一起闷声走着。
一行人快速的穿过了战场,十多分钟后才脱离了地狱般的场景,重新落在了比较正常的环境之中。沙利亚带着他们走到了距离瞭望塔后面一点的溪边。
扎根在溪水边的橡树格外繁茂,树荫从藏着数不胜数的鸟,清澈的流水在浅浅的鹅卵石河床上流动,成群结对的鱼儿也在缓缓摇摆的绿色水草间穿梭,它们听到了声音也不害怕,鸟儿反倒鸣叫的更欢快,鱼儿游动的更勤。
沙利亚径直走到了一块从岸边突出在溪流中央的巨大岩石上,这块岩石格外平整,上面还刻着密密麻麻稀奇古怪的字。岩石的中间又一滩未燃尽的木柴,上面还架着架子,架子上悬吊着两口金色的黄铜锅。
他挥手,把长枪随意的扎进了溪边的一株橡木上,还顺手将火把扔到了木柴上,成堆的木柴立即就熊熊燃烧起来,散发出醇厚好闻的橡木香气。
瑞贝卡重新睁开了眼睛,深深的吸了口气,环顾了一圈,整个人都轻快了不少。
其他人也松了口气,纷纷走上了岩石。
“你们可以在清洗一下身体,休息,休息恢复体力。”沙利亚毫无情绪的说,“我去弄点吃的,等到战斗完全结束,你们休息好,就可以拿着七音蛇大人的徽章离开了。”
尼古拉斯点头,“谢谢。”他说话的语气就跟和正常人说话没有区别,好似面对的的的确确是一个人,而不是“遗迹之地”的NPC。
沙利亚消失在岩石上,剩下的几个人,除了成默和还在昏迷的嘉宝,全都第一时间跳进了溪流中,开始清洗身体。
成默坐在了篝火边的木墩子上,稍稍抬头,透过溪流上长长的树荫缝隙,眺望着不远处的高塔和血月。
尼古拉斯他们还没有清洗完,沙利亚就提着一只野猪崽子和三只山鸡从对岸跳上了岩石,他生疏的用架在篝火上的铜标枪将野猪、两只山鸡串了起来,准备架在火上。
成默瞧见沙利亚一点处理也不打算做,摇了摇头说:“我来吧!”
沙利亚看向成默,犹豫的张了张嘴,似要说话。
“还是我来吧!”尼古拉斯从溪中跳上了岩石,他催动能量烤干衣服,冒着白雾的时候便向沙利亚伸出了手。
这次沙利亚没有迟疑,干脆的把野猪和山鸡递给了尼古拉斯。
接过了野猪崽和山鸡的尼古拉斯又跳回了溪中,和瑞贝卡一道开始了去毛和清洗。
沙利亚也坐在了下来,就坐在成默的身侧,他的背挺得笔直,双手抱胸,闭着眼睛,似在闭目养神。
须臾之后,马格努斯、金柱基和李容绚也跳上了岩石。
马格努斯一屁股坐在木桩子上,长舒了口气,沉沉的说道:“以前总以为黑色是最令人恐惧的颜色,今天才知道,红色才是。”他叹了口气,“如果深渊有颜色,它一定不是黑色的,而是血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