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裕靠在窗边,轻轻摩挲着短刀刀环,一声长叹:
“蒲兄,当日鲜卑慕容氏包围长安,你父亲败走五将山,最终被羌人绞杀。你既然南逃到了大晋的国土,理应有所作为,让那姚氏、慕容氏,血债血偿这国破家亡的深仇大恨——奈何心灰意冷,零落如蓬蒿?”
蒲宏淡淡道:
“当日我领着一军骑兵和三千遗民渡江,大晋荆州桓刺史……”
刘裕打断道:
“你说的可是现今荆州的叛贼桓玄?”
“正是桓玄。他那时率领晋朝的西军精锐盘踞荆、湘一带。”
“没错了,正是那叛贼。桓氏父子两代都有谋朝篡位之心,其父曾经打上建康都城,险些把司马老儿从龙椅拽下;桓温突发恶疾去世,十余年后,桓家小子金钱铺路,再次手握西军大权。如今他召集了桓温当年的残部,挥师谋逆,已经攻入江陵。”
“自入桃源,与外人隔绝,外界十数年间,桃源中只如白驹过隙。桃源没有盛衰兴废,日长似太古,一日是百日……”蒲宏摇摇头,接着道:
“我率领亡国的军民南渡长江,上岸就被桓玄围了。骑兵解甲下马,三千百姓摩肩擦踵,被号令着先行走出重围。人墙外面,我只听见刀斧的砍杀声、百姓的惨叫声,我才明白,这南朝刺史,是将前秦遗民诬为‘游寇’,男丁尽数被他割了首级冒功,妇人则被占为己有。杀民不杀军,这支骑兵连人带马都是宝贝,刺史自然不会动他们;我抱着妹子,取了太子印信、前秦兵符,一发交给亲随,回身上小舟,从流飘荡,才到武陵。”
短刀刀柄被攥出汗来,刘裕咬牙道:
“天下大乱,已经太久了,北朝胡国与南朝晋土,真不知谁比谁烂;这世上光明不在朝堂,有的只是谁比谁更黑。你父亲信奉上古儒学,招降纳叛,以德治国,结局就是将前秦化为了散装的帝国,外强中干,只要遇到一点点杀场的挫败,帝国便立刻土崩瓦解——而那有名无实的大晋天子,国家命脉尽数被世家豪强掌握,纵容士族,政坛稳定,百姓却生民涂炭;抑制士族,百姓受惠,本来就歪歪扭扭的国家根基却会顷刻动摇。天下太平,这四个字说来轻松,真不知何日能再见太平。”
“桃花源之事,不足为外人道也!”蒲宏一声长叹:
“刘兄请快出源上路吧。虽源内百日,只如源外一日,我仍劝你惜时。莫要再对我这世外之人枉费唇舌。”
刘裕掏出怀中犀角,微笑道:
“主人这么着急逐客吗?”
蒲宏道:
“你我不是同类。刘兄满口‘善恶’,句句不离‘天下’,我听得烦闷。乱世不要轻言‘太平’,一样白米,养百样人心:九成的天下人只求一个苟且的温饱,你这一成人终日将宏图伟业挂在嘴边,更是以宏图伟业要求别人——无非是看见了桃花源里的耕作与冶铁之法,能谋大利。非要把世间分个好坏的人,只有两类:
其一,没见过生民寒苦,幼稚而近乎愚蠢,没经过那些大官小吏、阎王小鬼的吊打。这类人,天天嚷嚷着长枪在手,缚尽恶龙;一旦目睹刀锋鲜血,片刻间改辕易辙,原地变节;
其二,人情冷暖,百态炎凉,他比谁都清楚世间法则,比谁都明白羊头狗肉——只是一肚子男盗女娼,小盗者借‘太平’二字盗窃功名利禄,大盗者窃国。这‘太平’二字他有把握吗?他也没有。如果一个人,每日鼓吹他自己心里也没六的东西,他一定是拉人入火炉。”
“我却是第三种,”刘裕笑道:
“我管不了天下的结局,我只知道世上有杆铁秤,一头是善,一头是恶;善恶失衡,人间不平。人间小不平,举酒便可浇之;可这苍生大不平,非得提刀方可削之!种几亩地能养几个人,屠几条恶龙能得几年太平,后人总有解决根本的法子——一代人做一代事,我想做的,只求拔刀出鞘,灭尽食人禽兽;正邪不两立,王业不偏安!如有一日,我头上也生双角,自然还有后生重整山河,再造乾坤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