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深巷,酒垆飞香。
刘寄奴一行三十人,架蒙冲快舰,逆流北渡沧浪水;到了江夏郡,距离襄阳只剩五日的里程。
酒垆中,游医大醉,犹在滔滔不绝。窗外一声尖厉鸟鸣,两日前放去江陵的摩云白隼,翩翩来归。
王敬先醉酒熏熏,大着舌头赞道:
“江南多见小尾的燕隼、鹃隼,青、雪二色的大翼游隼,却只在北朝有。一白兄,好俊的隼鸟!”
一白二白,黑白莫辨。
江湖险恶,不能以字号轻易示人,这自然是刘裕化名。
刘寄奴解开鸟足,展信皱眉:
“前书阅毕,逆旅劳苦。
今遣北府副将司马文思,领三千轻骑过江,佯攻弋阳郡;主力已绕邾城北上,剑指襄阳。
定于三月十三日亥时,文思与你部期会于襄阳城东门;你部潜入城后,二更时分,举火为号。
勿失其时,违者军法从事!
日前,本将飞报朝廷,尚书令、元显公,再调谢琰,率会稽东军十万;司马休之,率历阳守军八万……合兵于江陵水阳。
讨逆之功,在卿一举;
莫愁归路,卿可努力!
——大晋前将军、行兖青冀幽并徐扬七州及晋陵都督、刘牢之手书”
两片火石一擦,酒碗里燃起来,把这张手书烧得干干净净。
莫愁莫愁,刘裕览信已毕,愁容满面。
他所忧之事,不是因为刘牢之派遣那与他本有嫌隙的司马文思北上接头——是这趟中心开花、围魏救赵的点子,被刘牢之报给了朝廷。
事以秘成,言以泄败。
两军对圆之际,天知道这建康都城的廊庙之中,究竟藏匿着多少墙头狗尾草!
并敌一向,千里杀将;凡要远程奔袭、偷城斩首,只要漏了一点风声,事情便是败了一半。
这一场豪赌,刘寄奴一路当心,紧捂着底牌;如今襄阳只在眼前,刘裕心中怒骂这北府主将的昏聩。
盘中陈皮炸鹅也不香了,王敬先带着酒意伸手逗楞白鸟,大隼张喙朝那醉了酒的游医啄去。敬先慌忙缩手,险些被叨下一块皮肉,立时酒醒八分。
忽有四名官差,使囚车押解了一条青脸大汉经过。驻了马,官差们大喇喇闯进店门。
囚车里的汉子,头破皮开,浑身金疮未愈;汉子顶了五十斤的大枷,看看不成人形。
一名官差,伸脚踢开了门前店主王元德磨刀的青石:
“王家老大,上个月欠下的人情,拖到今天了。牢里面派哥几个到江陵公干,来不及洗洗这一路的风尘,先到你店里捧场。你也老大不小了,懂点事吧?”
王元德重新码好青石,含一口酒,鼓气喷在石板上,又磨起了那把剔骨刀来:
“上个月,痛打那几个到店里无事生非的泼皮,官司也吃了,银子也赔了。官府的文吏、公人;郡衙的节级、衙役——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后在我这儿敲下二十两雪花纹银,我兄弟二人的老底都空了。旧事已过,也没有论罪下狱,我实在是不知道欠你狱卒大人什么人情。”
“衙役的钱交了,狱卒的钱不交?这世道啊,你别犯事就行;犯了事,从上到下,哪一节没上全了供,你的事就不算完。自己拉的屎,屁股还是要自己擦干净——”
官差指了指门外,那柱着木枷、倒卧在冰冷囚笼里的青脸汉子,衰弱如病虎:
“别像他一样,等到挨剐那天,什么都晚了!”
弟弟王仲德,慌忙抚了官差的手,把数贯大钱悄悄递上,满脸赔笑道:
“老娘今年瘫了,我这愚兄晚上伺候汤药,一宿一宿不合眼;白天围着灶台,又是烟熏火燎的,心性都躁了。大人多多担待,多多担待!”
官差把个钱串子掂掂,轻笑道:
“王老二,你是个脑子灵光的。只是江陵这一路上的差旅,哥几个又是马又是船的,衙门也报不了旅费;江东边,一个馍馍就要三两银子。他娘的,这年头没粮的地方穷,有粮的地方乱——你这几钱银子,真不够嚼谷的。”
“囚车里那人,本想半路了结了他,省下这连日麻烦。可上面又放了话,他在江陵把片南天捅破,不知杀伤了多少西军兵将,因此不许本城官差押解,怕有报复;单调我们从江夏过来,出了这趟公差。将军府有令,让我们保他喘着气运回郡里,当着江夏百姓的面活剐:沿途又搭了许多药钱。”
“我知道寻常百姓,平日没几个下馆子的,可这江夏郡城那么多冠冕,少不了来你店里吃喝宴请,你怎么也能得了一两成公款的打赏不是?”
“你老娘是瘫子,哥俩养老不容易;两兄弟刚来江夏,最近又新成了家,刚过的事儿。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谁闲的蛋疼一次次过来为难你?我家就没有本难念的经?这样吧,我也不一趟一趟的跟你们耍青皮,拿上十两出来吧。开了春案子不多,人人吃不上油水;我给牢院的弟兄们一个交代,从此再不来讨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