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那天,江夏郡里收起了秋稻。这一天凌晨的寅时三刻,天还大暗着,白直全军又在紧急拉动的霜角里惊觉;两万兵将沉浸在大酺过后的酣梦,宿酒犹未醒。
檀道济点起一支约有二百名江夏流民组成的青年卒队,他们隶属于左军的陷阵徒兵营,要押送一批粮草去往江夏的隔壁州县。
这一队步兵皆是江夏原籍,只有打头的三人——道济、王氏元德、仲德有马骑乘。
夜雾里看不仔细,马也非马。
檀道济背疮未愈,勉强趴在一头驴背上。而那孪生二王,胯下骑着的伙计比驴大些,短尾巴长耳朵,显是两头骡子。
一驴二骡,慢过老迈骆驼,三人不敢加鞭,怕鞭子抽上两抽,驴骡立时倒毙气绝。队伍沿着洪湖边毗邻着洪山高谷的羊肠鸟径缓缓行进,仲德年轻心性,难忍牢骚,道:
“坐着这样的细犬,真成狗骑兔子了。莫说军仪军容,还不如白雉山上作匪时威武……”
檀道济一捺驴头,艰难挺起半个身子:
“又不是去打仗,披挂那么板正有什么用?向弥领了全军骑兵南下,大哥的乌骓、我的紫麟、敬先的驳马,乃至大小将佐的胯下良驹一一
尽数集结给甲骑乙士们去用了。
小二兄弟,我白直突骑之所以在前线所向披靡,正是因着我们不吝于把劣马留置家里。咱们军中,一切维公:军械、粮草、衣甲、骡马、牛羊……
凡是最棒的,都要送上一线的战兵。
你嫌这骡子慢,我还嫌这笨驴呆!弟兄们快走两步,到了邻县自能换乘良马,我们速去山那边的坞堡里打场好秋风!”
他们押送的不止是粮草,檀道济的怀里还有刘寄奴亲笔写就的檄文。连日来,奉将令,道济绕着江夏一十四县传檄略地,一家家敲拍大小坞堡的壁门;三百坞堡,兵不血刃,已得十之八九。
道济打从十七八岁时,在江夏郡中就是个名人:
青面贼杀人如麻,不伏官,不伏管;一把大火,江陵白地——当地人人听腻了他的威名。
前数日,略地至鄂城;本地坞主设宴,檀道济孤身赴会。
筵席上,鄂城坞主吹拍北府副将,赞这青脸将军如何壮勇过人。坞主的二当家,平日便不与老大齐心,闻言想撅撅道济,端着酒杯便到了檀的几案前祝酒——
一手举起来杯,一手攥定利刃,自下而上,忽地就捅穿了几案。那道济,谈笑自若,连眼睛都没有在雪刃前眨一眨!
刘寄奴打下三镇,道济扼守长江江头,管控了三镇的水陆要道。他匪性难脱,私设哨卡,往往掳掠行经的官军船马,无论桓、晋。
仅是不嚯嚯老百姓。
北府白直军中,王镇恶部军纪最差,反倒是这化匪为军的檀家左军,不似镇恶麾下蒯恩、丁午的军队那样杀人屠城、为非作歹。
他禁止部卒服食五石散,平日更不许士兵嫖院、饮酒;他的士兵近乎虔诚教徒,弟兄们的刀枪在全军里擦得最亮。
王元德、王仲德,昔于郡城中贩酒割鹅为生;兄弟二人忘不了,第一次遇见道济,是在江夏的小酒垆。
那是几个月前,江陵城的火光里,跑出来一个少年。
那少年身骑名騟,马侧挂了宝斧和利盾,身上的青龙甲胄宽大,与少年小弱身形极不相称。
少年在酒垆里,遇见自己游方行医的族叔。
年齿相仿的叔侄俩藏身于小酒垆,密谋营救囚笼中将死的道济;王氏兄弟恰没了活路,哥俩抡着菜刀,竟敢与两叔侄同劫法场。法场上,一呼百应;满城不良人,揭竿并起。如此五百悍匪,呼啸杀上白雉山!
檀道济的队伍就这样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