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刚入城门,便被守门兵丁恶狠狠拦住,斥道:“你们没生眼睛么?近来有贼党祸乱,进城出城之人皆要搜身,以防有不法歹人携兵械进京,扰乱治安?”袁承天见他这样一幅嘴脸,换作平昔真要一掌拍死他,但是转念一想:小不忍则大谋,何必与小人一般见识。忽然那兵丁住手再翻转袁承天衣物,因为他赫然见到了那块嘉庆帝赐给他的玉牌,有此玉牌不受节制,可以随时随地进宫见他,亦不用执事太监通禀,可以便宜行事;可说这嘉庆皇帝视他如手足弟兄,只是袁承天不愿承受,心底里依然有华夷之分,仿佛汉人正朔,夷人非正统也!其实这也是千年以来汉人固有思想,以至于当年摄政王多尔衮听从汉人官员孙之獬提出剃发易服,以至于天下汉人皆要剃发改服,不可以穿明朝服饰上朝,天下有人不从,所以杀人无数,皆因汉人理念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去,更有这汉人服饰不可更换蛮夷之服,剃发更是士可杀不可辱,所以引发激发反抗,以至天下血流飘杵,而究根结底始作俑者便是这汉奸孙之獬媚主求荣,以至天下有志之士蒙难,可说罪大恶极,罪不容诛。天可怜见,后来孙之獬被清廷革职回乡。顺治三年,以江湖义士谢迁为首的抗清民众攻破缁川,将其孙之獬一家七人全杀,以谢那些枉死的同胞!可见苍天有眼,不亏待一个好人,亦不会放纵一个恶人,可见天理昭昭,亦是天道好还,诚不欺我!
守城兵丁对这玉牌自然识得,便不敢为难二人,恭敬地退在旁,陪着笑脸。袁承天和采薇走入城内。他们在进城之前已将马匹放掉,任由马儿自去,因为有它们多所不便,不如走入找来,不受拘束。路过将军府,袁承天心中一痛,想起那清心格格已为多查布所有,而自己却还是孑然一身,飘蓬江湖,一无所着,不觉悲上来。采薇见这袁大哥神情有异,知他又想了那清心格格,心想:世间情之一字,最是伤人,蚀骨消魂,有时难以自己,世人往往执念,无法解脱;岂止袁大哥这样,自己不也是这样么?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街上车水马龙,好一派京师繁华,可是这荣光光景也只是弹指芳华,想像百多年前,那崇祯皇帝身死国灭,以身殉国,何等悲壮,气壮山河,至此而后天下汹汹,天下大乱,世人多受磨难,可说苦不堪言,难以尽说;再看眼前繁华,保不住百多年过亦是瓦砾破墙,千疮百孔,也未可知?天道循还,善恶易变,谁对谁错,亦不可知?
袁承天来到禁城前与采薇分手,他要进养心殿面见今上。采薇依依不舍,目中含悲。袁承天笑道:“难道你怕我死,皇上不会杀我的,你放心。”他又让采薇暂回客栈等他消息。
养心殿嘉庆皇帝心事烦闷,近一年来不闻袁承消息,很是不快。仿佛袁兄弟从这世间平白消失不见了一般,真是奇哉怪也?他又那里知道袁承天去那极北苦寒之地宁古塔,又经历了种种事非,大败那干罗斯之哥萨克骑兵,让他们有生之年不敢再踏清国领土,如果他知晓该当于这袁兄弟加冕。
他正在御书案托颐思想,不想脚步声响,以为又是宫中侍人奉茶,便不耐烦道:“放下吧!朕自会饮用,你下去吧!”他头也不抬,只淡淡地说了这话。过了一会,不见声响,便抬了下头,见殿阙下站着一人,灯火闪动间隐约是个少年,心中诧异:“你怎么进宫的?侍卫呢?”他走下来,仔细看时这才认出是袁承天,不觉失声道:“袁兄弟,这大半年间不闻你的消息,你去了那里?连朕的一等侍卫和血滴子都探听不到你的消息?”袁承天知这少年天子实有过人之处,睿智天成,若要言不由实搪塞过去实在不可能,便一五一十将自己远赴宁古塔要搭救丘方绝的事说了一遍,话锋一转提到皇上命宁古塔将军多隆杀丘方绝帮主,以绝后患,让他们复明社群龙无首,无所作为。自己今次前来要皇帝不要难为丘方绝尸身,赐他全身掩埋。
嘉庆皇帝听他说完这番话,脸色变了几变,沉吟一会儿,说道:“朕确实下旨让王公公去宁古塔,只是朕无意要他死,更况且当初之时朕在写旨时明明是要他回转京都,并未提及要他性命的话,——难道有人胆敢篡改朕手书的圣旨?”袁承天听了心中也是一惊,心想看他说的不像作伪。嘉庆皇帝道:“朕从来敬重天下英雄和好汉,与他们为敌,颇不寂寞,——虽然他们有时往往杀人越货,着实可恶,可是与天下英雄为敌,在朕眼中是生平之乐事,又岂会如那小人一般要害人性命,一定有人暗暗之中做了手脚?这个人是谁?我写这圣旨之后只有交于多铎王爷让他便宜行事,难道到了王公公手中便己篡改了旨意,这样看来真是岂有此理,胆敢通统作弊,可说完全没把朕放在眼中,你说可恶不可恶?”
袁承天心想:素闻这多铎王爷生性暴戾,一言不合便要杀人,而且心怀不臣之心,亦有忤逆篡上之嫌,但是苦无证据,更兼当年大行皇帝未崩之前,授命于这多铎为摄政王,权柄犹在皇太后和皇帝之上,节制满朝文武,可说是万万人之上,可说威严一时无两;纵然而今嘉庆皇帝亲自亲政以来,多铎仍不肯授权,嘉庆皇帝亦是无法,恭慈太后亦是无奈,知这多铎在朝中培养党羽,王府之中亦有死士,甘为其卖命;所以她便叮嘱嘉庆皇帝隐忍,小不忍则乱大谋,学那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终有一日可报此仇。嘉庆皇帝知道万万不可动多铎分毫,犹如牵一发而动全身,得不偿失,目下只有任其所为,待到时机成熟,将其从党一网打尽,肃清朝野。这也是这位少年皇帝机谋深运,韬光养晦之能,非是常人可以比拟的。
嘉庆皇帝又道:“袁兄弟,你此来见我便是为了丘方绝先生遗骸。朕会令人将其火化,他的骨灰装入瓷坛,你带去复明社,告诉他们前因后果也便是了。”袁承天却道:“不必这样,我带丘帮主遗身去复明社也好向他们分说,不然多所纠葛。”嘉庆皇帝知道如果火化,那么丘方绝死因便未明,虽然他是自断经脉而死,可是便分说不清,那么复明社中那些桀骜不驯的门人弟子又要大杀四方;虽然他不惧,可是那是没必要的事情,如果袁承天带着丘方绝尸身去复明社,那么门人弟子见到他们首领确是自裁,非是旁人陷害,那么便免去诸多麻烦。袁兄弟还是为他着想,嘉庆皇帝心中一热,看着袁承天,见他虽经忧患,久历风霜,可是依旧目光炯炯,丝毫没有懈怠的神情,一如往昔玉树临风,岳峙渊嵉,懦雅中透着俊逸不羁,亦有不为俗所累的豪迈。他心想当年汉哀帝之与董贤,可是说天作之合,为后世所传;而今自己贵有四海,掌有天下,却不能够,可说甚为憾事!袁兄弟从来一己行事,为了所谓的“民族大义”,竟然生死不顾?自己贵为皇帝却也说他不动,可见其人大有先祖袁督师之风骨,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才是世间真的英雄,让人钦敬,否则如那些卑劣小人卖祖求荣,不知廉耻,岂不为遗臭万年?嘉庆皇帝看着袁承天为了朋友道义,一路从宁古塔赶来京都,风餐露宿,其间辛苦自不待言,非是常人可想,这样的好汉子,试问世间又有几人?他不由走下来,来到袁承天面前温柔以对,说道:“朕自承大位以来,从来没有钦敬一个人,袁兄弟你是第一个人。”
袁承天不敢看他目光,此时犹如芒在背,说不出的不安。嘉庆皇帝以手握他,说道:“朕知你心在此,在于江湖,更在于你们汉人心目中华夷之分,更在于民族大义,还有江湖中要反清复明!这种种事由朕虽在大内,岂有不知?你们从没有真正臣伏于我们满洲人,虽然亦有,只是那些贪图荣华富贵行径的卑劣之徒,不是那些有抱负,有理想的汉人!袁兄弟你便是他们之中翘楚者,世间无人可及!犹如当年袁崇焕先生之凛凛正气,照耀后世,千年不灭!”袁承天听他心目之中极为看重袁督师,对英雄豪杰的敬仰;对无耻小人的卑视,尽在言辞之间,从不掩饰,心想:他还是一位仁爱的好皇帝,也许有时做事有些偏激,不合乎常情,那也是人之常性,世上之人谁还没有脾气,本来世上无所谓善人和恶人,只是一念之间所造成的,无关乎人之本性!
嘉庆皇帝携他手走出养心殿,来到御花园,在一座玲珑亭坐下,悠悠说道:“当年少年皇帝刘欣欲将天下拱手于那董览,袁兄弟你说他是痴是傻,抑或不智?”袁承天道:“刘欣皇帝此行为太过儿戏,他至天下百姓于何地?只为一己之私,而至天下百姓于不顾,你说他贤明么?”嘉庆皇帝见这袁承天面色坚毅,仿佛从来不为世间功名利禄所动,至于美人绝色,便难免俗,可是他心中也只有一个清心格格,旁人根本容不小。
这时一位宫女装束的女子冉冉而来,是不沾尘,凌波微步,仿佛仙子从天而降,光华夺目,眉眼之间透着与众不同的气度。袁承天都些怔然,虽然她之与清心格格各有所长,但又有不同,她骨子心是温柔,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气质,所谓吴侬软语,最让人陶醉,不比北方女孩,相貌眉眼皆不如南方女孩之妩媚多姿。这也是水土所造成的,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的原因所在。
嘉庆皇帝道:“可情,你怎么来了?”原来是上官可情。她见皇上久不安寝,又问执事太监,说与一位少年去了御花园,便放心不下。她见这袁承天和嘉庆皇帝年纪仿佛,眉宇之间透着英气,让人有些莫名生畏。两个人在一起,都是人中龙凤,不分彼此。嘉庆皇帝道:“夜深了,袁兄弟我草拟旨,你明日去军机处将丘先生尸身领去,便宜行事。”袁承天道:“多谢皇上。”他自不知这上官可情和皇帝的关系,所以便不敢失了君臣之礼,以防别人生疑。
看着走出宫门的袁承天,嘉庆皇帝叹道:“天下真正的英雄往往不为朕所用,甚为憾事!”上官可情道:“你是英雄?皇上那你呢?”嘉庆皇帝道:“你为什又叫皇帝,叫我汉人名字永杰不好么?”上官可情见嘉庆皇帝一派天真烂漫的样子,不觉笑出声来:“好,是奴婢一时忘了,还谢皇上格外开恩。”嘉庆皇帝笑道:“鬼丫头,不知几时朕才可以将你名正言顺纳为皇后?只是有母后在……唉”他长长叹了口气。因为恭慈太对汉人女子多有偏心,不准皇帝越祖训规矩一步,否则便严加斥责,视为不孝子孙!在恭慈太后眼中非我族类,其心如异!她也是为皇帝安危着想,害怕其身边汉人女子心怀叵测,对皇帝不利,甚而有谋害之心。嘉庆皇帝又何尝不知恭慈太后用良苦,只是她干涉皇帝的私事,便有违不妥,可是亦是无法,谁教她是母仪皇太后呢?
上官可情见皇帝神情宁重,心想:莫不是又想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便道:“永杰,你怎么了?”嘉庆皇帝仰头看天空中一轮明月,不无感慨道:“此月千古不绝,曾经照古人,而且又照朕!你说人生世间却是为何?”上官可情道:“但求适意耳!”嘉庆皇帝道:“朕虽为天子,却事事受人制肘,不得自由,你说做这皇帝有何趣味?还不如乡野村人自由自在,无拘无来,晚起早眠,看山花日落,那是何等惬意!”上官可情道:“可是这天下如果放任不管,岂不大乱,非有一位贤明君主,否则何以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