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抵触 “看够了没有?” 去前院的路上,清晓无奈地对盯着自己的林岫道。 林岫笑道:“没有。” 巧笙下巴都快掉地上了。姑爷,咱矜持点好不。 清晓剜了他一眼。他当真看自己啊,还不是在笑她下巴的痘。 这两日,每到三更他都准时消失,天未亮而归,即便自己装睡处于清醒状态,依旧不知他如何离开的,甚至门外的小丫鬟都未曾惊动。难不成如崂山道士有穿墙透壁之功?这不科学。 他怎么走的不重要,因何而走才是重点。 就说他一定有秘密。 一个谜团未解,另个疑云再生,清晓心好累。夜里睡不踏实,今早照镜子,发现下巴长了个痘。定是熬夜伤神,导致内分泌失调。 清晓碰了碰,痘好像又大了。正郁闷着,眼皮一撩,看到了从花园里窜出来的清昱。 清昱一身的泥渍,见了姐姐转身便逃,被她唤住了。 三天了,一元一次方程都教会了,让他办的事还没办成。 清晓才一靠近便听到他抱紧的书包里有蛐蛐叫声,玩物丧志,还饶得了他。于是盯着他冷哼,伸出手道:“拿来吧!” 清昱小脸茫然,抉择半晌,朝她手心一拍,撒腿就跑。 在场人都愣了,清晓见手里多了团沾着墨迹的纸,忽而反应出什么,握紧了拳,指着弟弟逃跑的方向怒喝:“敢戏弄我!瞧我不让父亲罚你!叫你整日就知道玩……”话到疾处,她扣胸咳了几声,悄悄地把纸团塞进了衣襟里…… 阮知县这几日忙得焦头烂额,昨晚都没回来。听说他要去淮安府,清晓猜测许是凶手查出些眉目了。 父亲这点做得很好,主动向上级汇报工作,该请示请示,随时掌握领导动态,使得自主决策“合法化”,日后即便出现问题,也不至于一人担责。 找个人护他,就是护他们一家。 自打成亲以来,每日“被吃饭”,清晓胃口调养开了。今儿主动吃了一碗薏米红豆粥,两块七巧酥,还要了碗人参淡姜汤。 清晓刚要去接汤,便被林岫拦下了,换了一碗莲子银耳汤送到她面前。 “喝这个吧,清火。” 清晓不解地看着他,忽而反应过来,脸一红,遮了遮下巴,笑着拾起了汤勺。 瞧着默契的二人,宋姨娘眼光一转,媚笑道:“清晓气色可是越来越好了。我看着要不了多久,这身子便能痊愈,林姑爷果然是福星。” 宋姨娘桃眼弯眯,见言氏也抿唇笑了,又道,“听闻连夜里都是姑爷一人照顾着?啧啧,可是有心,果然入赘的女婿就是不一样,知道疼人。小夫妻这般恩爱,看来给阮家添后不远了。” 这话一出,满桌怔住。连一向淡定的林岫也抽了抽嘴角。 清晓埋头继续喝汤。 姨娘挑眉笑道:“瞧瞧,还不好意思了。这有何害羞的,哪对夫妻不生子。” 此刻,赧颜成了尴尬。言氏只得冷道:“清晓尚小,生子且早。” 宋姨娘凝眉,忽而想到什么似的,道:“莫不是清晓喝姑爷还没……哟,这话可怎说的,都成亲半月了。”眼见二人脸色愈差,叹道:“也不是姨娘说你们,起初清晓身子弱顾不得,可如今眼看转好,还一点心思不动可不成。” “姑爷你也是,既然和祖宗断了关系入赘阮家,那便是阮家的人,怎也得为阮家的香火考虑。就算为自己,日后也要有个依靠不是……” 眼见着林岫脸色愈沉,清晓强笑,打断了她的话:“不烦姨娘劳心了。” 可犹如叫不醒装睡的人一般,清晓也断不了一个蓄意挑起的话。 宋姨娘换了副语重心长的调调,道:“姨娘也是为你们好。夫妻之间,且不说这孩子多重要,感情也得维系着啊。如此见外,日子久了心不就冷了,徒留个夫妻的名分……” 言氏举箸的手顿住。 宋姨娘忙积笑到:“瞧我这嘴!我说的是清晓和姑爷,夫人可别多心。” 还用得着多心吗。 啪!言氏将筷子扣在桌上。“你这意思,是要我给你腾位置了?” 父亲不在,宋姨娘连可怜都懒得装,悠然道:“妾身解释了,夫人若非要多想,怨不得我。” “呵。”言氏冷笑,“你不就是想说你和老爷情深,我耽误了你们吗。” “哟。这话可严重了,夫人您不能冤枉好人啊。老爷待见我,我也没辙。我也劝过他,多陪陪夫人,宠妾不过妻,不然妾身也为难啊!可结果您也瞧着了。这事真怨不得我,我哪做得了老爷的主。”宋姨娘无奈摊手。 姨娘好嘴啊。绵里藏针,句句暗讽言氏留不住人。 瞧着母亲端秀的脸怒到扭曲,清晓心里直翻腾。好端端的正室,偏就让一个妾拿住了。 清晓心里急,姨娘也没放过她,对着她笑道:“姨娘是关心你,亏得林姑爷是入赘,不敢有计较,不然你可有的心操了!” 受宠不是错,但恃宠而骄,这就原谅不得了。 “这话不该姨娘说吧!” 清晓蓦然抬头。 “当着众人面聊这些,您可是真‘关心’我呢!嫌我面子太浅!”她环视一圈,除了随身的丫鬟婆子,门外还有两个扫院的小厮,这话若被传出去让人作何想! “我尚有母亲在,轮不到您为我操心。再者,姨娘也是良家出身,听闻您父亲曾任清河教谕,都是知书识礼的人,这等场合聊这种事,这便是您的家教?” “清晓!我可是你姨娘。”宋姨娘窘迫,怒道。 清晓冷笑。“您也知道您是姨娘?姨娘是什么?妾!就算是个贵妾也是上不了台面的。别以为咱家不分礼数就太把自己当回事,母亲在,岂有你说话的份。父亲就是把您宠上天,您也登不到正室的位置。律例怎么讲来着?以妾为妻者,杖九十。” 清晓哼了一声,学着宋姨娘的口气又道:“啧啧,瞧瞧,连官方都不承认你,你折腾个什么劲儿!” 清晓气势咄咄,姨娘无理反驳。被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绿得堪比豆荚水。 向来大气不敢喘的小丫头,竟也敢驳斥她了。宋姨娘惊愕,忽而想起什么,眉头紧蹙陌生地打量着清晓。 清妤忍不下了,才道了个“你”便被宋姨娘按住,给了个眼色。 言氏也颇是讶异。这一番话,说得酣畅淋漓,让人心里好不痛快,只觉得女儿自打这一病醒来,变了许多。 她欣慰,清晓可没心思再周旋,放欲起身离开,一眼搭见身边静默的林岫,心中竟有些不是滋味,对着宋姨娘冷道: “姨娘日后少提‘入赘’二字,他是和我成亲,又不是卖给了阮家。”说罢,拉着林岫施礼告退了。 回后院的路上,林岫一言未发,冷冷清清地跟在清晓身后。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 虽说之前对他入赘也颇有看法,不过想来是个男人都不愿被人戳此痛心处。许是因昨晚的事,她内心动容,轻声劝道:“姨娘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林岫脚步顿住。 这该是他劝她的吧,方才的她应该比自己更难过。于是淡淡一笑,道: “我没关系,倒是你……” 清晓回头,四目相对。 望着她墨玉似的眼眸,好奇地眨着,他摇了摇头道:“倒是你,没瞧出这般厉害,还以为你只会扮弱装……傻。”随即又笑了。“你这一手先发制人,是占了上风。可不一举将她压下,永无翻身之势,很可能后发制于人。内宅之争犹如战场啊。” “就好像你多了解内宅似的。” 林岫挑眉。“比你想象中要了解得多。” 清晓乜了他一眼,叹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无非就是今儿这事我冲动了。父亲回来她哭上一哭,我便成了那个不识好歹的恶人。” “嗯。还算个明白人。”林岫笑道。“就是行动跟不上心思。” “跟得上那就不是人了!是程序!” “程序?”他皱眉不解。清晓却道:“有情绪才是真实的人。我可以理智思考,但不等于我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压抑自己。况且就算她在父亲那讨了同情又如何,我不是也得了一刻畅快。久郁成疾,调整身心吧,表达情绪是我的感情需要,也是生理需要。” 清晓长吐了口气。又道:“所以你别惹我,小心我哪日心情不好,翻脸不认人。” 瞧着小姑娘双颊红润,神采得意的模样,林岫笑意愈浓,狭长的双眼像揉进了一抹和煦的日光,澄净宁和,看得清晓心晃,不由得敛回了目光。 然林岫却默默拣起她的手,轻放了什么,便转身离开了。 清晓纳罕,展开手心,竟是三颗红枣—— 呆愣良久,她猛然回过神来。“心情不好”“生理需要”,他该不会是以为自己…… 于是脸登时红到了耳根,脱口喊了一声:“我没有——” …… 清晓的畅快并没持续多久。果不其然,父亲当晚回来,听了宋姨娘的哭诉怜心又动,来后院不轻不重地对清晓说教几句。 对父亲,清晓早有心理准备,可怎都没想到母亲也要凑个热闹。 入夜,清晓洗漱归来,发现她和林岫的被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床湘绣龙凤双人被。送她回碧纱橱的巧笙也并没有如往常退出,侯了许久不肯离开。 如此她还不明白吗?这是要把林岫往自己床上赶啊。 清晓一股火涌上心头,又恼又气。恼她不体谅自己,逼自己成亲便罢了,连同床的事也要插手;气她不分轻重缓急,斗不过宋姨娘偏来折腾自己。有这心思用在父亲身上可好,也不至于受了冷落,让姨娘压得死死的。 但凡母亲心思透一些,她也不会被人下毒连个声都不敢吱。 她甚至都怀疑自己中毒一事,是否与言氏有联系。 猜忌如此,何谈母女。 清晓站在床边生气。林岫回首对巧笙道了句:“去吧,我们歇了。”便推着清晓上了床。 巧笙退下,清晓忿忿,独占了被子。林岫没争,合衣睡了一夜。 清晓这股气,直到第二日问安还没缓过来——言氏竟提出让林岫带她去赏桃花。还真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一摊子事呢,哪有心情。清晓脸色阴沉,只道身子不舒服,拒绝了。饭都未吃几口,匆匆告退。 从前院回来,清晓愁眉不展。见她心不在焉,林岫道:“去吧,听闻十里坊的桃花开得极盛。” 清晓凝神沉思,没听到。 林岫朝她头上轻拍了一下。她吓了一跳,恍然反应过来忙弯腰捂着身子道:“我肚子不舒服,不去了。” 林岫挑眉淡笑,目光在她身上打转,最后落在她手上。清晓突然想到了昨日那三颗红枣—— 还能不能和谐相处了!她默默站直了身子,装不下去了。 林岫轻笑,从花梨架上取下披风,搭在她肩头。“走吧,出去转转,对你身子有益……” 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十里坊如堕花海,美不胜收。 可清晓无意赏花,满腹的心思腾得她胸口发烫,堵得慌。 她望着车里的林岫,突然谄笑道: “怎想吃点心了,就是那种金面银帮,凉舌渗齿,甜甜的……叫什么来着?” “水晶饼。”林岫应。 “对对。哪有来着?” “三品居。” “对对。夫君……” “我不去。” ——亏他长了副“好”脸,不然必定注孤生! 见她杏眼圆睁瞪着自己,林岫忽而佻薄一笑。“你若亲我一下倒是可以考虑。” 车帘外“噗嗤”一声,巧笙没忍住笑了。 小丫头居然在偷听,一定又是母亲安排的! 清晓盯了林岫半晌,含笑朝他靠近,二人相距不过寸余,她一巴掌扇过来!想占便宜,没门! 然手刚提到半空,便被林岫一把握住。 清晓用力向后挣,然猝不及防,随着车身一颠她仰了过去,林岫赶忙伸臂把她捞了回来。脸颊相蹭,她落入他怀。 二人顿时屏息僵住—— 周遭静默,彼此心跳可闻。 也不知是谁比谁快了半拍,她心一动,怯怯抬首。 却见林岫扬唇,明澈的眼睛里笑意聚增,暧昧地道了句“真乖!”随即松手掀帘,还没待车停稳便纵身跃下。 摸着发烫的脸,清晓又窘又羞。 明知他不过演戏罢了,偏自己还这么投入! 他哪里来的真心,自己真是无药可救了。 清晓掀帘望去,人早已消失在小巷深处了,于是回眸瞥了眼仍掩口偷笑的巧笙。 该走的人走了,她的账,也该理理了! …… 林岫下车飞快地转入一条小巷,才一驻脚便下意识去摸自己的心。他长舒了口气,便听闻身后有低沉的声音道:“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