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萨城熟悉的城楼映入罗兰多的视野,他放慢了马行进的速度。
他现在的状态并不算好,但是他仍然保持了克制。
他连续赶了三天的路,一路上他甚至不敢停下,因为停下就意味着可能丧命。
是的,他被追杀了整整三天。
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了他的哥哥,他的兄长,也为了家族,为了银行。
就在几天前,他陪伴他的兄长贾科莫·德·兰弗安奇,以及比萨执政团的部分议员,巡视比萨的附属城市。
然而在回程的路上,遇到了截杀。
他的兄长贾科莫因此受了伤,他为了救自己的兄长,选择率领一部分人分散盗匪们的注意力,以便他的兄长贾科莫能够安全撤离。
原本二十人的队伍,现在连他在内只剩下三个人。
他为就此丧命的人而感到抱歉,因为他是为了他的兄长,而他们仅仅只是为了一个不怎么相关的人。
罗兰多深信,无论支付多少银钱,都无法弥补一個人生命的重量。
所以活下来的人,一定要对得起死去的人。
在接近城楼的时候,眼尖的守卫认出了他,随即快步地跑到他的身前,牵住了他的马匹,将他扶了下来。
“罗兰多大人。”
“看到我哥哥贾科莫了吗?他回比萨了吗?”
“贾科莫大人是昨天晚上到达比萨的。”
“他现在状况怎么样,匪徒用剑伤了他的腹部。”
“已经请了比萨最好的医生。不过具体情况不太清楚。也许你该亲自去看看。”
“好吧,辛苦你了。照顾好我的马。”罗兰多从兜里掏出了一块银币扔给了那个守卫。
随后带着他的随从,向着兰弗安奇宅邸跑去。
比萨城现在比起以往更加喧嚣,因为越来越多的人无所事事——小贩、乞丐、码头工人、寻找机会的小偷、无法在妓院里工作的老妓女、觅食的狗、发出嘶嘶声的鹅,甚至有几头流浪猪逃脱了护栏,在街道上横冲直撞。
艰难地跨越混乱的街道,罗兰多进入了熟悉的宅邸。
宅邸的院子里,挤满了人,比任何时候都热闹。
这让罗兰多心头一紧,他想要快些见到自己的兄长,但是他还没有踏出几步,便被叫住了。
是他的朋友们,他们大多是兰弗安奇家族的故交,罗兰多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他们。
“上帝保佑,罗兰多,你还活着。”
“你看起来不像是个死人,倒像是宿醉未醒。”
“我们都已经决定好了,如果有人杀了你,我们铁定为你复仇,没了罗兰多·德·兰弗安奇,我们就得自己给自己讲黄色笑话了。”
“还有奇奇怪怪的黄色套图。不过说实话,我意外地喜欢那一套。”另一个人补充道。
“我看是,担心再也没人给你们付酒钱了吧。”罗兰多笑着说道。
“有人说你杀了人。”其中一个人说道。
“我不得不这样做,我必须先让自己活下去。然后再考虑别的。”罗兰多耸了耸肩。
“也许这样说,你有些不高兴,但是罗兰多。这是既勇敢又愚蠢。你该学会像一个银行家一样思考,这样能够让你长寿,或者,起码让你活得久一点。
这十年间,我都不记得这是第几次了。你得为自己考虑,你该娶个姑娘,然后有个自己的孩子,而不是做你哥哥的跟屁虫,他是年长者,还是继承者,应该自己处理自己的事情。”其中一个矮个子好友,歪着脑袋说道。
“贾科莫,一个人忙不过来,我只是帮点小忙。”罗兰多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小忙?玩命的小忙?上帝并不会总是眷顾你。多为自己考虑吧。”
“我也不是全为贾科莫,也为了自己,我和贾科莫拥有相同的目标,我们只是在共同努力。努力让我们的目标成真。”罗兰多强调道。
“哦,罗兰多,你让我觉得我们还活在二十年前,那个时候我们都还是个连笔都拿不稳的小豆丁。你没在开玩笑吧。”
“还记得我曾祖父的故事吗?”罗兰多突然说道。
“记得记得,你都说了上百回了。一百年前,你的曾祖父一无所有地来到比萨,羊毛商会的会长收留他,庇佑了仍然是农奴的他,他后来从事羊毛业发了财之后,将羊毛商会的格言定为了你们家族的格言。
我都会背了,‘让我们互帮互助,相信公益高于私益。’”矮个子好友耸了耸肩。
“有谁还记得比萨是个Repubblica吗?”罗兰多看着自己的好友,继续说道。
“可比萨一直如此,而且羊毛商会在比萨倒闭了已经有三十年了。在我们出生之前。罗兰多。”
“从来如此,便对吗?以前统治比萨的还是国王呢。如果过去的比萨与现在的比萨不一样,那么未来的比萨也一定可以与现在的比萨不一样。
除了这个,有什么还值得我们为此奋斗?现在的比萨算什么?贵人之间的游戏?还有贵人到底是什么?
事实上莪们在几代之前就只是个平民,一个岌岌无名的商人,时时刻刻抱怨着贵族们的愚蠢和暴戾。
现在我们却样样标榜高贵,甚至试图变得比贵族还贵族,这真的好吗?”
罗兰多的话语刚落,他的朋友们就哄笑了起来。
“模仿贵族,能够让我们的管理和统治更加容易,大多数平民的脑袋都是浆糊,要不然就是灯心草,他们只能够理解贵族的那套,所以我们模仿他们。”
“那些平民,除了整天喊着,老爷老爷,给点钱吧。还会什么?而且现在你们兰弗安奇已经给他们了。这足够了。老实说,再多些就过犹不及了。
他们很多人,甚至连比萨在哪都不知道,以为意大利只是个能吃的东西,帝国只是临近比萨的城市联盟。
把比萨交给他们,呵呵~,必要时候让他们助助威,喊喊口号就可以了。”
“说起要追求的东西,那可太多了。钱,权力,女人,你说的那个是最不值钱的。好啦好啦。我们都知道你拥有崇高的理想。”
“哈,虽然我们知道,这只是表面上,实际上是为了某个姑娘。他父亲驱逐了他的平民姑娘。我记得是个牧羊女吧。”
“哦,我有印象,尽管是个平民,但是的确长得漂亮,可惜了。”
“嘿,别揭他的短。”
“这是个悲伤的故事,不值得开玩笑。”
“好吧,我道歉。”那个朋友举起了手,表示歉意。
“好了好了,伙伴们都安静点。让我和罗兰多说两句。”矮个子好友对着其余的人摆了摆手,看向了罗兰多,说道,“我们不想和你争论这些。
我们只想提醒你,你的哥哥,贾科莫可能与你想象得......起码不那么一致,做朋友的也只能够说这么多了。”
“他现在怎么样了?”罗兰多向自己的朋友们询问。
“他情况很好,腹部中了箭,已经取出来了,伤口虽然大,但是没有得坏疽的迹象。好好休息应该没事了。”
“我去看看他,你们先别走,等会儿留下来吃......”说着罗兰多便急切地想要去看望自己的哥哥贾科莫。
然而矮个子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等等,罗兰多,比这个你有更加重要的事情。”矮个子拦在了罗兰多身前。
“什么?”
“你不会觉得,我们大中午的,不回家吃午餐,跑到你们院子里,就只是为了探望卧病在床的贾科莫?”矮个子好友笑着说道。
“发生什么事了吗?”罗兰多问道。
“这次巡行遭到遇袭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比萨城,你们兰弗安奇的死对头,西蒙尼·斯卡拉在他的宅邸里举办了紧急会议,召集了所有还在比萨的执政团成员,他正在借题发挥。”矮个子好友拍了拍罗兰多的肩膀。
“在他的宅邸?”罗兰多有些惊讶。
执政团成员举行任何会议都应该在比萨议事厅,而非执政团成员的私人宅邸。
而且执政团成员举行任何会议,都应该由行政官主持。
“大概为了闭门夺权。”一个朋友冷不丁地说道。
“哦,上帝,凯撒现在在卢卡。”另一个朋友耸了耸肩。(卢卡会议,公元前56年,凯撒庞贝,克拉苏携部分元老贵族公开会聚卢卡,刮分罗马共和,前三头同盟影响力达致巅峰)
“如果西蒙尼是凯撒,那么我们是谁,庞贝吗?这不是个好兆头。”一个朋友笑着说道。
“很接近了,想想我们的罗兰多刚才在谈论什么,Repubblica。”
“庞贝不是谁都能够当的,相信我,西蒙尼一定会把兰弗安奇变成凯撒。”
矮个子打断了几个朋友的玩笑,随后看向了罗兰多。
“贾科莫卧病在床,暂时去不了。你父亲现在在卡诺莎,所以兰弗安奇家只能够由你去参加了。否则就由着西蒙尼颠倒黑白了。
西蒙尼正在借题发挥,他最近找到了一个新的金主。”
“金主?谁?”
“卡诺莎的侯爵。”
.......
告别了朋友们,罗兰多本打算先去看看自己的哥哥贾科莫,但是却被管家告知,他已经睡着了。
于是罗兰多打算先去换了套衣服。
昨夜路上下了雨,他的衣服全部被打湿了,接过侍女递来的衣物,正准备换上。
又想到了什么,赶忙拿起了换好的衣物,从中取出了一个小包裹,包裹里是两片被细绳缠紧的木板,木板中间夹着的是两个纸片,罗兰多将手指在干净的衣物上蹭了蹭,确认干燥了之后,解开了细绳,从木板中抽出了两个纸片。
两张纸片上都饰有精美的图案,上面描绘的分别是圣经中的雅各与拉结,持罐的雅各,牧羊的拉结,画面用了多种颜色,边框处都撒上了金粉,看起来相当华丽。
(圣经旧约中的夫妻,雅各因与哥哥以扫的纷争而逃到舅舅拉班的家,在那里遇见了拉班的女儿拉结。雅各爱上了拉结,并向拉班提出愿意为娶她工作七年。
但在婚礼之夜,拉班却用长女利亚代替了拉结。雅各发现被骗后,拉班解释在当地习俗中,大女儿必须先出嫁。雅各不得不再为拉结工作七年,终于迎娶了她。)
这是两张精美的手抄本插图,是从书上撕下来的,纸片边缘处还有羊皮纸的纤维。
罗兰多在确认插图没有被浸湿之后,重新将其塞入了木板之中,用细绳重新绑好,放进了怀里。
随后便急匆匆地赶往了议事厅。
......
比萨,西蒙尼宅邸。
“这真是骇人之举!事情一目了然!对我其中一人动手,就是攻击我们所有人!
我们必须有所行动!现在就行动!”西蒙尼·德·斯卡拉,一个留着棕色长发的中年人,正在声嘶力竭地吼着,不停地更迭着手势,以试图调动起在场众人的情绪。
“对谁采取行动呢?西蒙尼阁下。谁该为这次懦弱的攻击而负责呢。我们需要报复谁?”
“肯定是威尼斯人!他们一直试图击败我们,染指我们在北非的生意。”
“热那亚,他们一直在伺机报复我们。”
“也许是托斯卡纳,卡诺莎的女侯爵嫁给了可耻的诺曼人,诺曼人毫无道义。”
嘈杂的争论声中响起了一道声音。
“没人要为此负责!”
众人下意识地将目光移向那里,是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人,正是罗兰多。
“罗兰多,他竟然还活着。”
“真是个奇迹,上帝保佑。”
“罗兰多·德·兰弗安奇,你还活着,我们也放心了。”一个老者笑着拥抱了罗兰多。
“谢谢你,索代里尼阁下,我们都很好。”罗兰多笑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