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一会,张慎思才汩出头来,船已去得远了,骂了一阵,左近又不见有船,便顺着水向北游。两三里后,一身寒透,手脚便僵了,他心里着慌,听见有桨声,便挣扎着大声呼嚷。船没呼过来,吃了两口水,身子一倾,便吃水吞没了。再醒来时,天已黑了,也不知是死是生,身在何处。天明后撞着一只渔船,才知道还在魏县境内,只是到了永济渠北岸。张慎思包袱虽落在了船上,随身将着的银钱倒还在,重新上了一只船,到临河上岸,由澶渊阑过黄河,便到了濮阳。
河南的津口与河北的也没什不同,空船鸭集,客栈人稀,大概也要过了十五才得大动起来,穿得短破的穷夫饿汉却不少,船一靠岸便拥了过来,要帮着搬抬货物行李。张慎思在清河时也时常往津桥处寻人不是,不敢招惹这厮们,低了头便走。濮州城在濮阳下游一百里,一时寻不到东下船,张慎思也不乐意等,行不远,撞着了一个村子,便寻思赁匹头口,便冒冒然入了桑树围子。进去不远便是一个麦场,只见一群男女围一棵社树前嘁嘁喳喳论说着,旁边两三只黄犬马上便吠了起来。有人回头看了下,没在意。那狗见了,也丢开了,围着地上的一跳一蹲的土蛙嗅了过去。
人群中有孩儿的哭声,一个汉子道:“张哥,不到得孩儿家嚷这两句话做个戏耍便要杀头砍脑!”有人便帮腔道:“训几句便了么,值得攒蹄捆绳的?”一个也道:“穑长!开恩典,放了吧!”大的一嚷,那孩儿的嚎声便愈发起来了。
张慎思也挤过去看,只见四个八九岁上下的小小厮吃绳背绑在树上,旁边还有一圈年纪更小地垂首站在旁边抽嗒着。众人都看着一个宽肩憨脸的三十上下汉子在那里指戳吐舌:“张居言,你是没妇没儿,这绑的要是你屋里的,你受得?不损半根汗毛也捆的是做爷娘的心!”那张居言脸上似笑又恼,似恼又笑,见众人住了口,他才道:“心疼好过颈疼!我一早吩咐了的,那话嚷不得,是童谣,是谶语,是灭家破族的血刀子!在村里嚷嚷没事,吃外人听了去,告到县里,县中几个官是息事宁人的?没事还要使锄头挖的!高相公(高骈)铁打的遮天巴掌,一索子套来,青里白封捆人,剥齿割舌便都是反贼了!这四个阿物,我红脸白脸与他们说过多少回了?他们是长耳的?你们要放,这啬夫我也不做了,往后县中来人打门打户要粮要钱,谁都别腆了脸央我去抗!我即是牛托生的,挨了鞭也是知痛!”众人听了都讪讪的赔出笑来,都说由他发落。
张居言便肃着脸朝绑的小厮道:“听好了,绑一天,一口饭也不许到口,到晚绳子我来解!年小的,站半天,敢动我拿绳来捆!”众小厮抽泣着点头不止,人群便散了开来。
一个眼尖的便发现了张慎思,怪嚷道:“啬长,这便来外人了!”那张居言便看了过来,张慎思过去叉手道:“不相干!张啬长,张慎思有礼了!”张居言打看着也抬了手,道:“大哥也姓张?从何处来的?”张慎思手胡乱一指道:“那边,大年下的,往濮州访亲,失了路撞进自家门里来了!”张居言笑道:“是呢,一笔划不出两个张字,大哥,张居言有礼了!”便说起闲话来。
原来这张居言年才二十三岁,只是面上老了些。张慎思便问起雇头口,张居言道:“大哥,我这村里带脚的都得下地,如今税重年薄的,人畜都不敢喘气!这般可好,我正好要入城,便往城中去雇,极稳便的!”张慎思见他说得诚恳,便应了,他也走不惯远路。
张居言让他稍等,不多会便肩了一担大箩过来,扁担两头垂得沉沉地。里面是麦,怕有两百斤麦。张居言挑着却走得飞快,难怪他适才自言是牛托生的。张慎思道:“兄弟,这是要卖?了不得么,看你也不是什富家,如今好些人户有田也难得养活老小!”张居言点头道:“勤着干,懒着吃!又没娶妇养小厮,多少能余些的!”到了城中,张居言寄了担,将着去雇了匹走骡,临别时还嘱咐说,高相公为治严厉,不比他镇,凡事都要着意些。
押口头的也是了得,拽着缰子,两条腿走得生风,过午不久便到了濮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