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统一了,司马炎没有忘记羊祜,命有司将平吴的功绩整理成简书后,送到羊祜庙中以示慰藉,封羊祜的夫人夏侯氏为万岁乡君,食邑五千户。平心而论,司马炎灭吴后的封赏看似是在取得某种平衡,把那些坚定伐吴的或是反对伐吴的、劳苦功高的或是没干什么的都赏了,这种做法的效果其实并不好,整得牛骥同槽、良莠不分了。这一方面是司马炎宽和为本的性格体现,另一方面也是晋国各派政治势力彼此角力的结果。比如对杜预的封赏就显得低了一些,杜预是最好得继承了羊祜伐吴军事思想之人,在具体战役实施中也取得了相当大的战果,为平定荆州进而平灭整个吴国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但杜预只受封县侯,这和在荆州负责打配合的王戎同样受封县侯没什么区别。按说杜预的背景可不低,也可算是司马家的驸马。杜预的夫人是司马懿的女儿、司马昭的妹妹高陆公主,可惜高陆公主在司马炎建立晋朝之前就已去世。所谓人走茶凉,杜预在朝中的影响力明显下降,这和当朝现任驸马王济、王浑家族根本不能相提并论。而杜预本人出身京兆杜氏,门第并不显赫,这和出身世家大族的王戎又无法相比。王戎出自琅琊王氏家族,琅琊王氏是魏晋时期中原地区一等一的高门望族,王戎又是晋朝开国八公之一睢陵公王祥的族孙。至于贾充、荀勖之流则完全靠裙带关系捞取政治资本,贾充的两个女儿分别嫁给齐王司马攸和太子司马衷,贾家和司马家的关系自不必说。而贾充本人甚至可以说对司马家有恩,因为贾充当年敢杀皇帝,不管背后是否有司马家的授意,贾充算是为司马氏铲除了篡夺江山进程中最大的绊脚石。试想如果留下曹髦,今后司马家如何与皇帝相处?贾充弑君之举等于是帮助司马氏一步到位,宣示了这个天下早晚都是司马家的,这也是司马昭、司马炎对贾充的信任无以复加的原因吧,况且贾充在司马炎当初上位之时还有拥立之功。一句话,好事儿是不会落下贾充的。荀勖则出身颍川荀氏,同样是名门望族,在讲究门第出身的两晋时期,世家名门子弟垄断着大部分政治、经济资源。虽然王濬也是世家出身,但家族地位和名望远远不及前面提到的这些人,最多只能算是个中等世家。然而,在整个灭吴战争中,王濬飞流直下三千里的神勇实在前无古人,试问当朝无论文武谁可与其争锋?因而,司马炎颁赏之后,表现出最大不满的还是王濬。
王濬自以为功劳大,却遭受王浑父子及其势力的打击和诬陷。司马炎对此的态度是和稀泥,既不否认王浑有节制王濬的命令,也不对王濬不服从命令做任何处置。至于吴宫中的财物被谁拿了去,司马炎似乎根本就不关心。江山都在我手了,还在乎那点儿财宝吗?所以,司马炎对所有参与伐吴之人一律大加封赏,图的就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希望各位不要再斤斤计较了。王浑、王濬究竟谁是谁非,司马炎始终不明确表态。但是,王浑最后捞了个公爵爵位,按说也算实至名归,因为王浑在战事期间于东线做出的成绩也相当可圈可点,可这对王濬只拿了个侯爵似乎就显得有失公允,毕竟王濬才是灭吴之战第一人呐。王濬不服便在情理之中,每次晋见司马炎时总要述说自己在伐吴战争中多么得不辞辛劳,却又遭受了多少冤屈,不满之情溢于言表,有时说得激动了甚至从朝堂之上不辞而别,完全不顾及君臣之礼。就是这样,司马炎也不会把王濬怎么样,依旧表示出宽容和理解。王濬这样做就有些过分了,一个总向领导表功,又总在领导面前抱怨的人能有好结果吗?王濬的部下,和王濬有亲戚关系的益州护军范通就对王濬说:“将军的功劳的确值得赞美,但因受到赞美而自居就不好了。若能在凯旋之后回归府邸,闭口不谈平吴之事,有人问起来,只说是君主圣明,将帅用命,自己说不上有什么功劳的话,这就是蔺相如之所以能让廉颇折服的原因啊,如果是这样,王浑岂能不感到惭愧?”王濬便道:“我是吸取了邓艾的教训啊,怕惹祸上身,被人冤枉了,就不得不说话了。看来自己还是放不下这些事情,是我心胸不够开阔呀。”看来王濬也意识到自己过于极端了,之后便收敛起来。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很多人也都觉得王濬立下盖世之功,对他的赏赐轻了。博士秦秀等人后来联名上书为王濬鸣不平,于是司马炎将王濬的辅国大将军升迁为镇军大将军,加散骑常侍,领后军将军。不久又升任王濬为抚军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这已经是司马师当年辅政曹魏时担任过的职务了,王濬也算是极尽殊荣。也许,司马炎就等着有人为王濬叫屈呢,以司马炎的性格,自己确实不便开口。虽然王浑、王濬二人关系紧张,不过,终究没有像灭蜀之后邓艾、钟会那样互相攻击、猜忌以至于水火不容,更没有因二人争功引发吴地动乱,建业也没有像成都那样遭受浩劫。王浑或许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作为臣子应以国事为重,后王浑转任征东大将军重新镇守寿春,在任上能够做到妥善安抚心存畏惧的东吴士众,令江东安定,民心归附。
相比王浑、王濬二人,杜预却表现出功成不居的大家风范。在伐吴战争中,杜预卓越的军事才能受到朝野一致认可,战绩也十分突出,但杜预也仅受封县侯,之后仍回原职,镇守襄阳。杜预并不因此觉得自己有何亏欠,反而一再向司马炎陈述,杜氏家族世代为吏,武功并非所长,请求解除自己镇南大将军的名号,表现得相当低调,当然,司马炎没有允准。于是杜预回到荆州治理一方,任内大兴水利,在整修前代河渠的基础上又引新水入田,荆州地区一万余顷农田因此受益。杜预开凿了从扬口(今湖北潜江)到巴陵(今湖南岳阳)的运河一万余里,使夏水(今湖北丹江口市以下汉水河段)和沅水、湘水直接连通,既解决了长江的排洪问题,又改善了荆州南北间的漕运。杜预所为深受当地民众赞扬,百姓都称其为‘杜父’。恩泽百姓的同时,杜预并不忘整修武备,认为‘天下虽安,忘战必危’,于是修立学堂讲授武备和文化,江汉一带都感其恩德,杜预施行的教化影响着四面八方。杜预始终没有放松对部队的训练,击败了当地的山夷部落。天下一统后,荆州方面的防卫重点已经转向如何对付当地少数部族的问题上来。杜预虽不计较爵禄,但也希望能后世留名,常说‘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意思是世事变化,高地可能变成山谷,山谷也可能转化为山陵,并刻下石碑两块,上面记录了杜预历年取得的功绩,一块石碑沉入谷底,一块置于岘山(今湖北襄阳南)之上。杜预是全才,虽然本人不善骑射,但却长于军事,每逢军机大事,便与各级将帅合议谋划,其作战方略总能高出常人一筹。平吴立功之后,杜预闲暇之余又沉溺于编纂经史子集,继早年编修《泰始律》,也叫《张杜律》之后,晚年的杜预又著有《春秋左氏经传集解》一书,杜预甚至不避讳地说自己有《左传》癖。杜预更令人瞠目的是其为人处事之道,从其居功不骄的性格便看出杜预深谙人心,待人接物时总显得恭敬有礼。遇到别人征询事情,杜预从来无所隐瞒,且诲人不倦。让所有人感到惊奇的是,杜预出镇荆州期间,时常向洛阳权贵、要人有所馈赠,这似乎不该是清正的杜预所为,有人便问杜预何故,杜预云淡风轻般地说道:“我是怕朝中有人坏事,并不求有什么好处啊!”用我们现代人的话说,就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兵者,诡道也。一个善于军事谋划方略之人,又怎能不懂得世间的厚黑与人情世故呢?杜预同先辈诸葛亮一样为后世膜拜,也和诸葛亮一样是同时进入了文庙、武庙之人,杜预的文治武功为历代所景仰。
贾充从平吴中也得了好处,后悔自己不该一味反对伐吴,幸亏皇帝不计较,否则今后怎么在朝堂混呢。贾充觉得应该为司马炎做点什么,以表达自己对皇室的感谢与忠诚。想来想去,太康元年(公元280年)九月,贾充向司马炎建议,天下统一后应该封禅,这个马屁拍得可是不小。封禅是指古代帝王在盛世中告祭天地的大型典礼,通常由帝王本人亲自登顶泰山举行。截止到司马炎统一中国时,曾经举行过封禅大典的皇帝分别是秦始皇嬴政,这也是中国历史有确切文字记录的第一位到泰山封禅的皇帝。第二位是汉武帝刘彻,于公元前110年至泰山封禅,但汉武帝封禅不止一次,而是有七、八次之多,最后一次封泰山的时间是公元前89年,当时刘彻已年近七旬,看得出来身体不错。接下来登临泰山封禅的帝王是光武帝刘秀,因再造大汉的丰功伟绩至泰山告慰天地。其实,在泰山举行祭祀天地的活动古已有之,但从秦始皇开始,泰山封禅成为了与帝王社稷息息相关的政治活动,意味着帝王受命于天,那些有文治武功的伟大君王在封禅泰山之后将会流芳百世,传颂万年,他们的光辉形象将如同上天那样恒远久长。贾充现在满心欢喜地向司马炎提出封禅,觉得以司马炎一统江山的伟大功绩去泰山封禅恰如其分。没想到,司马炎拒绝了。贾充热脸贴了冷屁股,不仅是贾充,就连卫瓘、山涛、张华等一干重臣也认为泰山封禅对皇帝来说是实至名归,为什么不呢?一众朝臣一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司马炎是真的不想封禅吗?其实,没有哪一个帝王不觉得自己功勋彪炳,应当名垂青史的。但司马迁在《史记·封禅书》中曾指出,封禅的帝王应具备受命、祥瑞、功至、德配等条件,这相当于为后世的君主设置了一个框框,任谁也不敢再率性而为。理性的君主自然不会胡来,通俗地讲就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比如魏明帝曹叡。曹魏太和年间,中护军蒋济曾向魏明帝上书奏请封禅,这让魏明帝着实汗如雨出,大呼‘寡人何德何能,敢做这样的事情。’如果按照司马迁的标准去衡量曹叡,受命、祥瑞或许还可以自说自话,但功绩从何而来呢?当时三国仍然鼎立,天下也没有统一的迹象,魏明帝虽可算得上是位明君,但还够不上功至的标准,至少曹叡执政时的所作所为远远达不到应该封禅的程度,那么功不至也就谈不上德配位,这里的德配位指的是配享告天封禅之大德。曹叡是有自知之明的,所以没有行封禅之举。但也有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比如秦二世胡亥。您没看错,胡亥于公元前209年寻着他爹的足迹也登上了泰山,祭告了天地,并在秦始皇泰山封禅时所立的刻石旁又刻下了秦二世诏书,刻书之人正是丞相李斯。什嘛?胡亥就是个小祸害呀,亡国之君呐,连这种人也可以去泰山封禅吗?于是后世对胡亥的泰山封禅不予承认。尽管不予承认,遗憾的是,胡亥确实登顶了泰山,也祭天了,也刻石了,还留了名,石碑至今虽已残破,但仍保存在泰安市博物馆中。胡亥的所谓封禅无形中令此后泰山封禅的含金量大打折扣,什么样的帝王都可以登泰山封禅呀?!司马炎想到这里,不禁对封禅一事显得犹豫。当然,胡亥登泰山距离司马炎统一天下已过去了将近五百年,似乎可以忽略。但还有最可气的事情就发生在眼前,前吴主孙皓也搞过所谓的封禅。公元276年,吴国历阳山上发现七彩石印,孙皓立即派使者登山祭祀,并在石印上撰文书写什么吴国乃九州之都,扬州之人作天子,四世得治等内容,之后向上天祷告从此太平。虽然孙皓并没有亲自登山,使者登上的也不是泰山,但临山封禅的一切举动似乎也都做了,然而没过几年,吴国就亡国了。这就令司马炎感觉很膈应,看来封禅也要因人因势而异,不是谁想封就封的,搞不好也可能成为胡亥、孙皓这样的亡国之君呐。司马炎思量,自己虽不及秦皇汉武那般英雄豪迈,但也觉不能等同于胡亥、孙皓之流呀,这些封禅的君主实在是鱼龙混杂,还是慎重为好。就这样,事情一拖,封禅一事就在众人百般议论之中不了了之了。司马炎并不觉得是什么损失,封不封禅都不能改变自己一统华夏的丰功伟绩,自己的名字也必将随着华夏一统而永载史册。
司马炎本就不是好大喜功之人,统一中国后并没有表现出沾沾自喜,甚至不可一世,这种做派反而在众多开国君主中显得别具一格。结果整的贾充就有些郁闷,最近的马屁总拍不到点儿上啊。其实,贾充自反对伐吴时起就已经开始倒运,后来在伐吴战事中,贾充一度屯驻于项城(今河南项城),有次在军中竟不知所踪。贾充帐下督周勤睡梦中梦见贾充被百余人抓走,带进了一条小路。周勤惊醒后就听说贾充丢了,赶紧出去寻找,忽然看到了梦中见过的那条小路。于是,周勤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进去,果然见贾充就在一处府舍,周围布满了侍卫。府舍的主人面南而坐,声色俱厉地冲贾充说道:“乱我家事者必是你与荀勖,既迷惑了我儿子,又搅乱了我孙子。之前任凯要废黜你你不走,庾纯责备你你又不知悔改。现在吴国平定,你又说要处斩张华,你就是这样昏暗愚昧。若还不知谨言慎行,早晚要加罪于你。”一番话吓得贾充磕头如捣蒜,宅主又说:“你之所以到今天还能享有如此名气,就是因为帮我看家护院。但你的后人将死于钟鼓之下,大女儿死于金酒之中,小女儿受困于枯木之下。荀勖也差不多,不过他以前还算有些德行。在你之后再过几代,封国也将废除。”说完,命贾充可以走了。从说话的口气和内容来看,训斥贾充之人当是司马昭了。贾充回到军营后,面容憔悴,神情恍惚,过了几日才恢复过来。这则故事记载于《晋书·贾充传》中,不排除是后世《晋书》的编纂者为贾充安排的段子,但从中可以看出,贾充的谄媚奸佞为世人所鄙夷,要不是有司马炎罩着贾充,贾充大概率会晚节不保的。不管贾充如何,旧的时代已经结束,一个崭新的王朝将在司马炎手中开启。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