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项羽高兴不起来,不但高兴不起来,反而满腔愤怒。
原因一:他预料到了巨鹿城内军会出城追击,并主动配合对王离围城军构成了内外夹击的态势,但秦人不但硬扛住了他尖刀一般的八千子弟兵冲击,还留有余力返身将城内赵军狠咬了一口。
这造成了极为严重的后果:巨鹿守城大功臣,赵将李齐阵亡。
原因二:王离最后虽然退走,却是在看到三国城外军的合围态势后主动退却。他项羽的八千子弟兵和随后而来的三万多步卒对王离十万卒军阵的轮番冲击足够悍勇,也足够强力,秦人以多个圆阵构成的梅花阵中,边缘圆阵被楚军击破了好几次。然而圆阵一破,秦卒立即以伍为小阵四下分散,旋转着,抗击着,不但击杀了不少落入阵外的楚卒,而且转瞬又在中央圆阵的另一侧形成新圆阵。
而当去救援甬道的三万秦骑旋风般的来到围攻秦军的楚军外围,让他不得不分散精力应对时,秦军梅花阵迅即化为数个楔形阵为首、方阵断后的队列,向西缓缓而退。而那三万秦骑则化为数队,绝不靠近,绝不肉搏,完全以纯熟的弓箭战术不停的袭扰意图追击的楚军。
楚军勇则勇耳,胜则胜耳,可在这种蚊群一样的袭扰中,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秦军轻松突破西侧燕军的“合围线”,消失在浓云中现出的一抹晚霞之下。
秦人退了,可并没有多大损失,更非溃败,这在项羽的心目中,完全不算是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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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全黑。
在这个季节里,全黑意味着已经戌正(20时)以后。但这日不同,密布的阴云虽然干打雷不下雨,却让天色在酉时就黑下来了。
巨鹿城外,绕城展开了四片巨大的营垒区,分别是燕、齐、赵、楚的军营。各个小营垒环绕着中军营垒,除了营栅上间隔着一枝枝火把外,四个营垒区,只有楚军中军营的大帐和营门通往大帐的主干道上,灯火通明。
此刻楚军大帐内,四国军的首脑都在,而项羽则是阴沉着脸坐在帅案后。
帐内的气氛由于项羽的不开心而极度沉闷着。
范增坐在项羽下首的首席,左看右看。
赵国张耳和陈馀同属一国,居然分坐在项羽主案的两侧,偶尔互相看一眼时,张耳就像斗鸡一样从脖子开始红,而陈馀则一脸的冷漠。
陈泽、张黡连同李齐全都阵亡,张耳将这一切都归罪于陈馀的无胆。陈馀自认是为了保证赵卒不会因此役死绝,所以并不惭愧。两人刚才在来楚营前已经在赵王面前大吵了一架,此刻自然不会给对方好脸色。
燕国臧荼,略带些惭愧的表情。虽然自己只有五万卒,绝对顶不住以楔形阵冲杀而至的十万秦军,但毕竟秦人是从自己的防线方向突出去的。
齐国田都和田安共坐一席,神色相对轻松,可也都带着一丝不解。这个项籍明明打了一个胜仗,以七万卒对十八万卒,绝对的以少胜多。不但截断了秦人甬道迫使秦军放弃围攻巨鹿,解救了赵国危亡,而且能将秦人十万大阵数度击破,最终让秦啸军再也无法呼啸,黯然离场,可怎么就不高兴呢?就一定要给大家摆这么个臭脸呢?
范增又看了看自家那些将领,英布和蒲将军因为顶住了将闾六万卒的围攻,脸色以兴奋自得为主。项庄与项声虽然没有达成阻击甬道援军的目的,可在数倍于己的骑军攻击下阵势不乱,让秦骑铩羽而走,脸色中透着骄傲。龙且、钟离眛、丁固、季布等随同项羽击秦的将领,也为自己以少击多不落下风而带着满意之色。
这些秦军不是刚征召的新卒啊,都是当年击胡北遁、常年守边的老秦人,他们有足够的理由自豪着。所以当范增从这些这些将领脸上也都看到了类似齐人一样的不解神色时,他觉得应该说几句了。
“上将军,属将知道上将军因未能击溃秦军而不悦。”范增在楚军中此时为次将,又是公众场合,自然以属将自称,“属将认为,上将军应为楚军以少击多的状态下还能将秦军赶出巨鹿为赵国解围而欣喜才对。这不过是四国联合伐秦的第一天,秦军就算遁走又能逃遁多远呢?上将军有的是机会,领四国军将所谓的秦啸击为齑粉。”
范增此言一出,马上得到了一片迎合声:“次将军说的对,上将军早晚能率我等彻底击垮秦人。”“上将军,我等均听上将军令,一定会击溃秦军。”“上将军,我等正等待跟随上将军攻入关中,彻底覆灭暴秦。”……
项羽的脸色好了一些,举起一只手,帐内的马P逢迎声渐渐平息下来。
“诸位将军,本将军确实自惭啊。”项羽说着又稍稍阴沉了一下,然后转为一种痛心疾首的样子:“在诸国军的全力配合下,我楚军虽然奋勇,但最后仍没有取得击溃秦人任何一军的战果,实乃心中不甘。”
他抬起头先看了看燕齐赵的将领,然后把目光投向自家楚军的将军们:“次将军说得对,今日,是吹响我四国联军讨伐和反击暴秦号角的日子,是擂响彻底覆灭关中暴秦战鼓的日子,本将军愿意振奋精神,与诸国一同向西追击秦军,并一直追到关中,杀到咸阳宫。”
“喝!”帐内楚军将军们齐举右拳,喊了一声。
“现在秦军西遁,据斥侯报,秦军目前在距此四十里往信都的途中扎营。秦人跑得很快啊,从其败退到完全天黑,不到一个半时辰,居然跑出了一程。”
项羽望向项声:“将军声,你说看到甬道上秦人来援都是乘四轮长车?”
“对。”项声一抱拳,“虽然有甬道木栅阻挡视线,但也能隐约看出秦军所乘的双马四轮长车,秦卒应该都是坐在车内的。当阳君说秦人来援很快,应该也是用这种四轮车载运军卒所致。”
“上将军,”英布也一抱拳:“属将截断甬道后,两端援军半个时辰不到就组出四个方阵,一个时辰就有十二个方阵,这种双马的四轮长车,一个时辰至少能行二、三十里。”
“嗯,这和西遁秦军在四十里扎营是吻合的。”项羽脸上现出些许苦恼:“若秦军以这个速度一路逃遁,我四国军步卒恐难追及,而现有骑军不足万五,秦骑至少三万,也不足相抗。诸位将军,明日我等应采用何种方略追击?”
这种行军速度的差别,让刚刚的激昂一下消失了。
这王离跑得比兔子还快,咋追?
“那要看王离到信都后是准备据城而战,还是继续逃往邯郸。”都不说话,那范增就要说说话:“王离虽败一阵,兵力并无大损。按照暴秦的军律,如果王离不与我战,一路逃回关中,等着他的没准是斩首的结局。”
“次将军的意思是,王离肯定还会与我一战?”项羽来了精神。
“属将不敢肯定,但王离即使是为了避免咸阳追责,也应和我再战。”范增捋了捋山羊胡子,突然想到一事:“上将军,此番击败秦军,有很大的原因是上将军破釜沉舟使全军上下一心而决死。属将以此推断秦军,不论王离是不战而逃,还是数战而败,依秦律都没有什么好结果。因此上将军也须防着王离也来一招‘破釜沉舟’。若王离也与我等决死相拼,即使击溃秦军斩杀王离,我四国军力也会大损,攻伐关中的实力就会不足。”
项羽似乎没往这方面想,闻言一愣:“亚……次将军所言甚是,可有破此局面之策?”
“拖。”范增干脆利落的蹦出一个字,然后看着帐内的所有人,“既然王离已经败走信都,我等军力又超出秦啸军十余万,王离想要再灭赵国已成梦想。既然败了,就要承担败战罪责,而现在秦啸军明显的已经无法击败由上将军总领的反秦联军,此时若我等遣使劝降,即使王离不动心,他手下将军们很难说没有动心的,因此他们内部必然会产生争论,甚至产生猜忌。即使秦军最终不降,他们内部的争论或猜忌,都会大大拖慢他们逃离的速度。”
项羽一拍几案:“大善!次将军妙策也。只是,由谁出面劝降合适呢?”他慢慢的扫视着,目光主要落在燕齐赵三国人当中。
陈馀略一凝神,向项羽施了一礼:“上将军,在下给王离写封信送去,看是否能起到次将军想要的效果。”
巨鹿之战,陈馀合三国军出兵救援未遂而退,虽然他坚持认为自己做的没错,但张耳在城内苦苦挣扎,他却直到楚军到来前都再没后续动作,因此他也想借范增出策之际主动配合一下,给项羽留点儿好印象。
张耳本来也正准备提出由自己写信劝降王离来主动示好项羽,却被陈馀抢了先,悻悻的闭上了嘴。
项羽没注意到张耳的表情,既然陈馀愿意出头,他很高兴,问:“大将军将用何等说辞劝降王离?”
陈馀别看与秦军实打实的对战没胆,但这种当“远程说客”他倒是不惧,反正不是他去送信:“上将军,只要给王离列出秦国历史名将及其最后下场,已经足矣。然后再点出秦律和战败将军的结局,就算是附带提醒吧。不过也有一事要请上将军示下,倘若王离真的肯降,上将军又何以待之?”
“若王离降,暴秦可灭。”项羽想到这个前景不由得有些激动:“若暴秦灭,王离即可裂土封王,本将军决不食言。”
项羽确实是有点过于激动了,封王这种工作,怎么说也应该是楚怀王才能承担的吧……看来项羽因为败秦军解赵围,自信心开始膨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