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良洲走到厢房门口站住,轻轻的把门移开一条缝,木质雕花的房门发出了轻轻的“咿呀”的响声,日渐西垂的夕阳将光芒打在房间里面的二人身上,一个躺着,一个坐着,像是两尊冷冰冰的雕像。
左良洲推开门轻轻走了进去,无声无息站在贾行痴身后。
贾行痴发型比在宁阳县衙见时凌乱,面目苍白,额角还有被牛道德猛砸之下的斑斑血迹。相比之下,躺在那里的贾福虽然身上的单衣已经被染成了血红色,但是头发和面容明显经过简单的修整,如果只看颈部以上,还以为他只是在厢房偷了个懒,小睡了一会。左良洲耐心的站在贾行痴身后,并未急着开口。
“事已至此,我再笨也能猜到,你们都是奇人,生老病死在你们看来可能已经是司空见惯。你们和贾叔相识也不过短短数天,所以贾叔的死对于你们来说确实不会有太大的震动。但是我不一样,小的时候父亲严苛冷漠,他无时无刻都在逼迫我成为他,成为一个像他那样自私冷酷的人,兄长和家中族老视我如仇寇如盗贼,好像是我会偷了本属于他们的财产。”
忆及往事,贾行痴毫无血色的脸色泛起一丝激动的潮红:“母亲很早就死在这个冰冷的家里,如果不是贾叔,可能我也活不到成年,他透露各种信息给我让我提前应对,父亲布置的考习功课,是他私下教授,年岁建长,是他让我外出闯荡,如果能有所成就,就再也别在回来。他待我,就像是我的父亲。“
说到这里,压抑已久的情绪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贾行痴咬着嘴唇,眼角渗出两行清泪。
“贾福肯定也一直觉得你是这个深宅大院里面,最有出息的孩子。所以他才会不希望你被这个院子同化,也会在某些鬼使神差的一刹那,想帮你取到他觉得就应该属于你的东西。“左良洲看向贾福的尸体,如果知道是现在的结局,他应该没什么遗憾。
贾行痴背部一颤,有些时候当两个人之间不再有秘密,那么这个秘密所带来的负担和自责才有了一个可以释放的出口,不至于憋在心底的深处,成了永不能以外人道的伤口。贾行痴双手捂着面,眼泪从手指缝止不住的外溢,同时传来的,还有压抑不住的哭声。左良洲看着贾行痴,此刻眼里面反而留出一丝羡慕的情绪,羡慕什么呢?有一个这样毫无算计关心自己的人?还是羡慕他还能歇斯底里什么都不用顾忌地去崩溃?左良洲自己也说不上来。
“这件事情,能不公开么?”哭声渐停,贾行痴问出了他当下最关心的那句话。
“公开了之后你才能完全清白,后面的事情,才能想他希望的那样顺理成章。”左良洲摇摇头回道:“如果你真的不想让贾福死不瞑目,那么当下你最关心的事情应该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成为他期望你成为的人,守护好他到最后都想留给你的东西。”拍拍贾行痴的肩膀,左良洲悄无声息退出门去。
门外,太阳落下了今日最后一点余晖,等待着明日升起。
......
树林外野道,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兖州百户所亲卫和无名刺客的尸首仍然在横七竖八躺倒了一地。本来就鲜少有人经过的小路,就算有几个赶路经过的路人或者商队,看到这个情况,肯定是第一时间就脚底抹油,改道而行了。
地上的血液早就已经凝固了,只剩下总旗庄大顶的尸首仿佛还似有抽搐。仔细看去,才能看到不是庄大顶气息未绝,而是一只乌鸦,边警惕地看着四周,边开始啄食庄大顶裸露在外的伤口。
前一瞬还是无声无息的,突然四周的树林里面,冒出了无数绿油油的眼睛。再下一瞬,无数黑影就从林子里面冒出,手法熟练的探查满地的尸体。乌鸦大惊竟然在自己没有警觉的瞬间冒出那么多不速之客,“哑!哑!!”乌鸦扑腾着翅膀,起身就要飞走。但见白光一闪,飞在半空之中的乌鸦瞬间身首异处,叫声立停。
持刀之人是一个精瘦的汉子,如果不是那一手快准狠的刀法。混在其他黑衣人之中,也根本看不出来其他什么不同。他攻毕收刀,也不多言。回身对着树林鞠躬,这时候才出声说话:“李大人,前后五十米都已经插下暗哨,现场也已经清理干净了。”
“连岳,你的一手绣春刀使得越发出神入化了,不愧是镇抚使大人的眼前红人。”树林里面,这才走出一人,和其他人不同,他没有身着黑衣,反而堂而皇之地身穿斗牛服,腰佩绣春刀,头戴三山帽。藏蓝色的织锦斗牛服在月光下仿佛散发着幽蓝的反光,衬托着来人的贵不可言,又深不可测。
连岳没有回话,反而把头埋的更低。来人在现场默默转了一圈,才似是无意的问到连岳:“鼠字队的求救信号已经放出两个时辰了,为什么人员才集结到场。
连岳回到:“李大人前日交代诸件兖州事项已近完成,已经计划往济南府推进,人员多在曲阜和汶上两地收集信息,宁阳的事情也是临时得了急报,鼠字队就近赶来清理的。所以....“
李大人没等连岳说完,阴恻恻的插了一句:“所以就全军覆没了?连千户,这次镇抚使大人调拨来山东的人手也就不过百人,都是北镇抚司最精锐的密探了,特使团还没进山东,就已经折损了一整个编队?”
连岳对于李大人的质问恍若未闻,细细查验着现场的痕迹,对着李大人到:”李大人你看这里,现场尸首分为两拨,前一波兖州卫所衣着的尸首,身上的伤痕,都是来自于鼠字队的刀兵和火器,但是兖州卫的尸首上刀剑多未染血,说明一开始任务执行的非常顺利,甚至可以说是一场屠杀。但你,再看鼠子队的尸身。”
连岳引着李大人去看,李大人只能暂时放下不满,跟上视角一走,不由惊呼:“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连岳表情严肃的点点头:“不止是黄雀,还是高手。现场没有看到牛道德的尸身,可以想到,这黄雀不是临时起意,更有可能是早有算计!”
从说出黄雀在后这一刻,李大人就更加仔细的翻看现场锦衣卫的尸身,约翻深情越是严峻:“和竹林里面的死法一致,创口都差不多,这黄雀人数不多,怕是苍鹰!”
李大人迅速起身,看向连岳的神色复杂中更多了一丝赞赏,但更多是满满的忧虑:“此事我要急报向镇抚使大人请罪,同时山东的情况,和京里面也要做一个询问,我们需要更多的情报。”说完,对着左右作出一个就地掩埋的手势,向林子里面缓缓走去。连岳对着李大人的背影道:大人,这些兄弟的家眷?”李大人脚步未停,声音传来:“鼠字队随圣上北讨鞑靼,大漠战死,以烈士安顿家属。”说完,人影消失在树林之中。
......
几天之后,济南府。“五岳独尊”之称的泰山,山势连绵不绝,在泰山和济南城之间一处不起眼的半山腰处,有一个坐落在山野之间的独立小院,小院简简单单用竹篱笆围了一圈,入口处稳稳当当立着几个憨态可掬的石敢当,在篱笆外面还能隐隐看到里面的鸡舍和鱼塘。如果从院里再往后走,就能发现后院的空间其实联通甚广,但也都是一些简易的茅舍。其中一间茅舍中,会发现猫系少女唐赛儿一反之前的凶戾乖张,终于像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一样依偎在一个中年男子怀中小声说笑。
这男子寻常庄户打扮,仿佛就是刚刚从院中喂完鸭子回来,身上还粘带着许多稻谷壳。身材宽厚,光头扩耳,面目无须,如果不是这一身麻布短衣的庄户打扮,就真好像修行得道的佛陀一般。此刻他一脸无奈的轻轻拍着唐赛儿的头,口中哄道:“赛儿,爹爹早就和你说过,你也快到及笄年纪了,不好再和爹爹如此这般亲密了,不然到时候都以为你不持重稳当,没有哪个好婆家要你了。”
唐赛儿鼓着腮帮娇嗔:“那不是很好吗,能和爹爹干一辈子的大事业,爹爹干得,我怎么干不得。”
那男子眼里满是骄傲和心疼混在一起,叹道:“当年爹爹和你几个叔叔在济南城捡到你,你就蜷缩在柴火堆里面,比狗崽子感觉也大不了多少。后面我们为了白莲结社的事情四处东躲西藏,自己都不知道今晚床上睡,明天鞋还穿不穿。也不知道怎么教育你这个小丫头,我们干什么,你就有样学样的干什么。当时你还小,我们也就由着你性子来。但是你现在越发的大了,爹爹和几位叔叔都想好了,不想让你和我们一样再过这种脑袋绑在腰上的生活。“
不顾唐赛儿的满脸不情愿,那男子脸色一正,一脸严肃的说道:“棋院,你最近就别回来了,济南城里布政使司的唐经历是我们的本家,且也是白莲信众。唐经历已经答应收你作义女,最近你就在唐府的家塾开始读书,想爹爹了就用书信沟通吧。“
唐赛儿已是满脸错愕,磕磕绊绊的对那男子说道:“爹爹,赛儿不走,你是不要赛儿了?”
那男子脸上虽然不忍,但还是温柔又坚定地对唐赛儿解释道:“这个月以来,山东境内已经开始有多位低阶武官无缘无故就失踪了,失踪人员中和我们多有往来,如果不是你和那位公子横插了一脚,怕是又要多失踪一位牛道德了。”
“山东,被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