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着出神,就听到远处传来夹杂着大喘气地骂骂咧咧声:“我好歹也是咱们几个里面年纪最大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都没有一个人说骑一个毛驴去迎我一程吗?就让我老头子硬生生走了小半天时间?”
汤子衿连忙出车迎过去给张老道扇风:“张老道快上车来休息,左大哥怕你穿帮,特意让我们别在贾家村附近晃悠来着。”
张老道见有人给台阶下,自然是美滋滋地装着腿脚不便,一脚深一脚浅的走上车去,嘴里叨叨个不停:“前几天你们是没见着那千钧一发的样子,如果不是老道我从中斡旋,指不定你们还没来,牛道德的人就和贾家村的白莲教众火并在一起,那可真是,好大一个麻烦!”
左良洲只得回头对着张老道装模作样作了一揖,心下却想着:”早年你在凤阳四处行脚,经常一走就是一天一夜,也没听人说你有个腿脚不好的毛病。”
现下中都小队已经全部归位,张老道和汤子衿坐在车厢里,罗汉倚在车门边准备驾着马,左良洲骑一匹枣红良驹。见左良洲还没有走的意思,汤子衿探出头来询问:“左大哥还在等谁。”
左良洲看着通往宁阳县那蜿蜿蜒蜒的官道,眯起眼睛想看的更远一些,见远处一个人影都没有,自嘲道:“没等谁,前几天喝懵了,多晒晒太阳醒醒酒。”
刚刚回头,就听到远处原来急促地小跑,左良洲不自觉的扬起了嘴角,这老油条,还是来了。
只见一个四台官轿从远处晃晃悠悠地跑来,抬轿的四个轿夫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刚刚到马车附近终于支撑不住,把轿子一放四人就瘫倒在一旁休息。吴有才晃晃悠悠从轿子里面走下来,下来就破口大骂:“你们几个腌臜泼才!一路上晃的老爷我早饭都吐出来了,成何体统!”
四个轿夫倒也不怕,为首的轿夫装模作样的歉声道:“不是我们偷懒省力呀老爷,明明是您把这茬忘了,一路猛喊加速,小的几个才是魂都快跑丢了。”
吴有才脸上挂不住,红着脸给了带头的衙役几脚,嘴里骂道:“当着特使面,怎么和老爷说话呢。要休息滚一边休息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听到特使几个字,几个衙役明显不敢嘻嘻哈哈,站起身给左良洲几人鞠躬行礼完之后,连忙把轿子抬到远远的视线之外候着吴有才。
左良洲先行开口:“虽然只有短短几天,但是宁阳当地的变化可以算得上天翻地覆,吴兄接下来,准备如何自处?”
听到左良洲如此问,吴有才支起胳膊摸着自己的稀疏的山羊短须,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贤弟此话,是有何高见?”
“我大明各地民政,虽然都各有其难处,或是旧弊,或是新害,有的在于人祸,有的在于天灾恶土。我虽然刚来山东,也大体能知道宁阳之苦,苦在夹缝求生,苦在愈演愈烈的权利角力。苦在民众疾苦到不了天听,天子雨露惠泽不到民间,苦的还是底层小民和我等小官。”左良洲娓娓道来。
随着左良洲话说的露骨,吴有才脸上的苦笑意味确是越来越浓,苦涩回道:“皇上年初又北巡了,这次仍是汉王随行左右。汉王本来封地云南,仗着圣眷恩宠,就是不肯就藩。圣上又有意让汉王在青州就藩,虽然汉王还是依旧不去,但是山东一地的军政民事,已经是多有插手。按理说已经是忤逆之举,但上头贵人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天下都是他们的,也轮不到我一个七品绿豆小官操什么心。这么多年,浑浑噩噩,习惯了。”
左良洲听闻知道吴有才对自己已经推心置腹,反而放松起来:“我不是什么天生圣人,不稀得说那些让你为了天下苍生粉身碎骨的酸话。只是虽然你我都于骇浪之中,亦小心翼翼,亦随波逐流。但愚弟浪里来去,无非为了求生,既然命理如此,也豁得出去相搏一把。但经过此事,我算是看出来了,吴兄你这些年的所做作为都是自弃和养晦之举,着实是心口不一,麻痹自己,其实最难办的人,说是你才对。”
吴有才心有戚戚,道:“君子行其道,小人行其术;多年连消带打,糊涂度日,宁阳在我治下虽不至于民不聊生,但也确实没脸担上这父母官的名头,自认已经满是泥污,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以君子自处了。
道路两旁的柏树迎着朝阳傲然挺立,一颗成年圆柏上一只蜗牛顺着坚硬又带着裂片纹理的树皮慢悠悠地向上攀爬,爬至中端,彷佛是闻到了青草和朝露的味道,蜗牛试探性的伸出了自己的脑袋,将触角小心翼翼地向前伸展。突然,柏树顶端的叶片上一滴清晨凝结而成的露珠悄然滴下,正好滴在蜗牛的头顶碎成无数晶莹的闪光。蜗牛大惊,整个身体蜷缩成一圈,刚刚爬至半段的旅程也半途而废,恰好落在厚厚的落叶中再也看不见了。
左良洲闻言脸上笑容更胜,道:“吴兄着相了,小人行术,君子就不能行术?难道这世间的道路,也有小人走得君子不能走不得的路?“君子养晦,用发其光;小人养晦,冀逞凶顽。吴兄万不应该因此自扰。”
从收到恩师手信,再到左良洲向吴有才求援那一刻起,可能吴有才心中就已经有了决断,只是窗户纸,还需要有人捅破,他咀嚼着这句话:“君子养晦,用发其光;小人养晦,冀逞凶顽。”
初秋的宁阳平地起了微风,挂的两道旁的柏树沙沙作响,树叶纷纷,几片落叶又从树上飘落下来。不自觉之间,那摔落的蜗牛竟不知什么时候又爬上了道旁的柏树,顺着斑驳的纹路缓慢但是坚定的向上爬行。
吴有才这下算是释然坚定,和左良洲对视,皆是开怀大笑,吴有才一拱手:“贤弟今日教诲,愚兄谨记在心。前路多崎岖,愿逢凶自化吉。我在青阳道馆,等贤弟归来饮酒。”
左良洲恭敬回礼,然后翻身上马,在吴有才的注目礼中,中都小队正式向济南开拔。
微风还未停歇,忽又转成了大风,风儿挂着满地的落叶,落叶打着卷在空中上下翻飞,就好像追着中都小队的马车不放,随风四散的,还有左良洲自娱自乐的长歌:“行路难,行路难,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