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颜到了官衙之后,等了足足一下午也不得入门,快要黑天时,才盯上一个刚刚换岗回家的狱卒。都在这一片住着,霍颜认得这人,知道他是个管事的牢头。 霍颜半路将他截住,“这位官爷,劳烦向您打听一件事。” 牢头回头,上下打量霍颜,“你要问什么?” 霍颜:“听说昨天进宫献艺的霍家班子触怒天威,获了罪被关在这里。” 牢头一挑眉:“哦?你是如意楼霍家的人?” 霍颜也没有隐瞒的意思:“霍班主是我父亲。” 牢头眼珠转了转:“哦……我好像不记得有什么霍家的人关进来呢……” 霍颜直接塞了一块碎银到牢头手里,笑道:“一大班子人呢,就是昨天的事儿,要不您再想想?” 牢头袖子一抹,将银子收起来,装模作样回忆了一阵,“哦,我倒是想起来了!我见过他们,领头的班主是判了斩监候对吧?约莫记得……好像还被用刑来着……哎呀,当时牢房里光线太暗,我也就是远远瞥了那么一眼……” 霍颜心中一沉,赶紧又递了块银子,“您再仔细回忆一下。” 牢头笑眯眯将银子收好,“霍班主倒是没受什么罪,直接和秋后问斩的犯人关在了一起。剩下的人倒是挨了不少板子,不过小姐放心,还不至于累及性命。若是可能的话,赶紧让你们家里人活动活动,将那些人尽早弄出来,毕竟受了伤,在牢房那种地方待久了也不好。” 霍颜将身上剩下的所有银子全都给了牢头,“麻烦官爷,能不能带我进去一趟,我就想看看我爹,给他送点吃的东西。” 牢头被那一包白花花的碎银子晃了眼,可是干他们这行,讲究的就是个诚信,收人钱财替人办事,办不了的事,这银子接了也是烫手,回头坏名声传出去,没人找他走动,不是自断财路? “哎呦,小姐您这可就为难小的了!若是换个人,兴许我还能带您进去瞧瞧,可是这是老佛爷金口玉言下大狱的囚犯,我就算见钱眼开,也要顾忌自己的小命不是?这银子我可不敢收!” 霍颜又再三恳求,甚至许诺了更多的好处,牢头脑袋摇得还跟拨浪鼓一样,霍颜只好不再坚持,却也不肯将银子收回来:“这么点钱,官爷尽管收下吧,回头请当差的兄弟们喝点酒。” 牢头推辞几番才收了银子,满脸堆的都是笑:“小姐请放心,虽然没办法带您进去探监,但是我敢打包票,霍家班的人在里面一天,就不会挨饿受冻,保证好吃好喝的伺候着,那些受伤的兄弟,我也会让人给他们按时敷药。” 虽然没能如愿见到父亲,好歹此行目的算是达成一半, 霍颜坐上马车往家走,忽然觉得好像身边少了点什么。 诶?猫呢? 大难临头各自飞,这小没良心看她家遭了难,难道就翘着尾巴跑了吗? 霍颜立刻从车上跳下,正准备去附近找猫,却见虎斑猫从一个胡同口窜出来,淡淡地看了霍颜一眼,便径自跳回马车,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霍颜愣了愣,看着那银灰色的一小团,心中忽然一暖,走过去将猫抱在怀里。 入秋了,天气开始冷了,霍颜出来时穿得有些单薄,此时被风一吹,不禁打了个哆嗦。 “有猫真好啊……” 霍颜将冰凉的双手伸到猫肚子下,感受着那温软的触感,不禁自言自语地感叹。 猫的身体稍微僵硬了一下,随即又放松下来,竟是没有反抗。 霍颜将马鞭夹在胳膊下,抱着猫歪靠在车辕上,随着车轮颠簸,困意袭来,竟是这样睡过去了。好在老马识途,不需要她赶车也能找回家。 被霍颜抱在怀中的虎斑猫似乎感应到什么,仰起脑袋看她。女孩略显疲惫的睡颜映入猫瞳,猫安静地凝视了片刻,才又轻轻将头埋进霍颜的臂弯,闭上眼睛,将耳朵顺到脑后。 马车驶进如意街,霍颜忽然惊醒,发现街坊邻里们向她投来的目光很古怪,有担忧,也有害怕,更多的却是同情。 霍颜心中警铃大作,瞬间精神了。 这是又出了什么事儿了? 但她面上却没有丝毫波澜,顶着一条街的注目礼进了霍家大院,一眼就看到如意楼大门上贴的封条。 春巧听见马蹄声,忙不迭从内院跑出来,“阿颜姐!不好了!您快去瞧瞧夫人吧!”春巧觉得自己都快成八戒了,天天就知道喊大师兄,看着小姐眼底挂着的那俩黑眼圈,心中无比内疚。可是这也没办法呀,现在全家上下就这么一个能拿主意的了。 霍颜觉得脑仁儿疼,“我娘她怎么了?” 春巧:“你刚走没多久就来了一队侍卫,把咱们的如意楼给查封了!夫人她看到侍卫被吓得不轻,后来又不知道怎么想不开,竟是挂了绳子要上吊,幸好李大娘过来串门,和我一起将人救下来了。” 内院刚好非常应景地传出霍刘氏一声哀啼—— “放开我吧,她爹没了,我也不活了啊——” 春巧:“看看,这还想着死呢。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夫人就没吃过一口饭,没喝过一口水。” 霍颜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春巧出于小动物本能,下意识往后退了退。 总觉得小姐好像忽然变得很可怕呢。 东厢房里,霍刘氏正努力挣脱李大娘的束缚,想要用头去撞墙。 李大娘拦腰将霍刘氏抱住,苦口婆心劝道:“霍家妹子,你听我一句劝,不要想不开啊!你也不想想,平章兄弟走了,若是你也走,阿颜可怎么办啊!” 霍刘氏一听李大娘说“平章兄弟走了”,哭成核桃的眼睛再次噼里啪啦落下泪来,挣扎得更卖力了,“李大姐,你让我去死吧!男人没了,家里的戏楼也给封了,你叫我还怎么活啊?我活不下去了啊!!” 李大娘一脸黑线,心说我这辈子都没个男人呢,不也活得好好的? 李大娘:“大妹子你听我说啊,人生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儿,你咬牙挺过去,这一劫也就过了!” 霍刘氏:“呜——让我死吧……” 李大娘:“我都替你们打听过了,老佛爷大寿都会大赦天下,所以这次不会株连你们的!” 霍刘氏:“呜——让我死吧……” 李大娘:“以后带着阿颜好好过日子,戏楼封了,你们还有这宅子,怎么就不能活了呢?” 霍刘氏:“呜——让我死吧……” 霍颜:“李大娘,您还是让我娘死吧。” 霍刘氏:“……” 李大娘:“……” 霍颜走进屋,在两个女人大眼瞪小眼的注视下,温柔地牵起霍刘氏的手,还十分周到地示意春巧给忙活了一头汗的李大娘搬把椅子。 霍颜:“娘,您想怎么死?听人说撞墙不容易死透,多数只能把人撞昏过去,要不您还是吊死吧,更稳妥一些。” 脸上还挂着泪珠的霍刘氏:“……” 好容易坐在椅子上歇口气的李大娘:“……” 霍颜看向春巧:“还愣着干什么呀?快给娘把绳子挂到梁上。” 懵逼的春巧:“……” 霍颜等春巧挂好了绳子,亲自摆好小板凳,扶着霍刘氏踩上去。 霍刘氏站在板凳上,眼泪汪汪回头看李大娘。 李大娘坐不住了,“那个什么,阿颜啊,你这是胡闹什么呢?快扶你娘下来!” 霍颜问霍刘氏:“娘,您是不是还想死?” 霍刘氏眼神迷茫了一下,很快变得坚定,“你爹活不了了,我也不能独活!” 霍颜看向李大娘,一副“你看我也没办法”的样子,“大娘,我娘执意如此,我这做女儿的不能违逆。您先出去坐坐,一会儿我再来陪您说话。”说着给春巧一个眼色。 李大娘干瞪着眼,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被春巧拉着走出东厢房,等回过神觉得大事不妙,想重新回来时,却发现房门已经被霍颜从里面插上了。 李大娘拍门;“阿颜!阿颜!你要干什么呀!你可不能让你娘做傻事!快开门!” 然而霍颜却对外面的一切充耳不闻,就那么看着霍刘氏。 霍刘氏将绳圈儿套在脖子上,低头看了看闺女,发现闺女没有拦她。然后她踩着一双小脚,试探性地在板凳上挪了挪,发现闺女还是没有拦她。 这一刻,霍刘氏忽然想到几年前,吴秀才家媳妇闹着上吊时的情景。她闺女当时好像也是像现在这样看着秀才媳妇吧?最后秀才媳妇没抗住,灰溜溜地下来,算是把脸给丢尽了。她能像秀才媳妇那样没出息吗?肯定不能啊!她霍平章的媳妇,说死就是真死! 于是霍刘氏眼睛一闭,把心一横,直接将脚下的板凳踢开了! 套在脖子上的绳套骤然缩紧! 然而,还是没有人来阻拦她。 绳套被霍刘氏的整个身体坠着,越收越紧,霍刘氏觉得喉咙都快要被勒断了,她脚下乱蹬,舌头不由控制地往外伸,眼睛也翻起来了,生息一点点从她体内流逝。缺氧症状越来越明显,她眼前发黑,随着脉搏跳动,后脑勺仿佛被人用重锤一下一下闷砸! 不,太难受了,这太难受了! 她就要死了吗?不啊,她不想死了不想死了真的不想死了!她后悔了! 忽然,脖颈的禁锢一松,绳子断了,霍刘氏整个人掉在地上。 霍颜解开霍刘氏缠在脖子上的绳套,霍刘氏一口气提上来,舌头缩回去了,黑眼珠翻回来了,就是被呛得不住咳嗽。 霍颜手里拿着一把剪刀,蹲在霍刘氏身边轻声慢语道:“娘,绳子断了,您这回没死成,要不再来一次?” 霍刘氏抬头对上那双平静幽深的眸子,不禁哇一声哭出来。 这哪是闺女啊!分明是活阎王!!! 霍刘氏一边抽噎一边连声道:“不!不死了,我不死了不死了!我不想死了!” “好,那就不死了。”霍颜站起身,将剪刀放回桌上,又一声不响地弯腰收拾好绳子板凳,缓缓走到门边,忽然又转过身来,定定看着霍刘氏。 霍刘氏吓得一哆嗦,连哭声都憋回去了。 她这是生了个什么东西啊!好可怕好吓人! 霍颜在霍刘氏惊惶未定的目光中,忽然跪下来,前额重重触地,给她娘磕了个头。 “娘,恕孩儿不孝!我知道您因为爹的事情伤心欲绝,可是您还有我,还有这个家啊!刚才您就权当自己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以后咱们好好过日子,不要再闹了吧!” 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女儿,倔强的声音,却难掩哽咽,霍刘氏怔住了。她第一次发现,女儿的身子骨居然如此纤弱,看那小细腰,几乎不盈一握。 是啊,爹走了,娘也死了,等老爷子也没了,这世上不就只剩下这么个孤苦伶仃的孩子了?她简直魔障了,怎么就这么狠心,这么不负责任呢! 霍刘氏抹干净脸上的泪水,心里忽然一抽一抽地疼,赶忙将女儿扶起来,一把拽到怀里。 “是娘糊涂!是娘不对!我们阿颜不哭啊,就算你爹走了,娘也要让你过好日子,不愁吃不愁穿,将来风风光光嫁出去!”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对!为母则强! 她霍刘氏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以后,老霍家就全靠她来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