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二月初董昭离京至今,太子一直被皇帝安排待在兴华苑,一步都未曾出门过。
这个十几岁的大男孩,没有朋友去看他,更没有兄弟姐妹陪他玩,就连最爱他的父亲两月间拢共就去了三回。他的寂寞,他的忧愁,他的烦恼,根本就无从诉说。
所以才会生出那一幕。
正在养居殿养病的皇帝,还没捋清自己的对错呢,忽然匆忙的脚步声就从外而来,打断了他的思索。
“圣上,奴才有要事禀报!”齐宣走到皇帝榻前,低声道。
皇帝一偏头:“什么事?”
齐宣于是将太子闹着要出来一事说了出来。皇帝听完,眼珠转了两圈后,说道:“让皇儿来这里吧。”
“是。”齐宣很快就下去了。
约莫两刻钟后,太子小跑进了养居殿。
“父皇!父皇!”
太子高兴的冲进来,却发现他爹脸色惨淡,嘴唇发白,躺在病榻之上,有气无力。太子顿时就收了笑容,凑到皇帝跟前,不开心的说道:“父皇,您怎么了?大白天怎么躺在这儿?”
皇帝虚弱的笑了笑:“父皇累了,想躺着。”
“哦……”
“皇儿,是不是想父皇了?”
“是。”
皇帝长叹一口气:“父皇最近太忙,一直都没去看你……”
“那父皇为什么不让皇儿来看您呢?”太子立马反问了过去。
皇帝怔了一怔,这有些不太好回答,看着皇帝欲言又止,太子继续问道:“父皇,您是不是担心皇儿丢您的脸啊?”
皇帝又怔了一怔,他的确是这么想的,可是太子是怎么知道的?
皇帝心中再次泛起了恨意,难道,这也是董昭教的吗?
“不,父皇怎么会那么想呢……”皇帝别过了头,不愿承认。
“那父皇的意思是,皇儿以后可以随时来看您了?”太子又反问道。
“这……”皇帝被问住了,他认真的看着太子道:“父皇事务繁忙,很多时候都在批阅奏章,或者跟朝臣商议大事,皇儿你若真想来看父皇,就像今天这样,提前通秉一声,怎么样?”
皇帝自以为这个解释很不错,谁知太子又来了一句:“那父皇,皇儿去找别人玩是不是就不用通秉父皇了?父皇忙,可别人不忙啊!”
“你……”皇帝又被问住了,他这儿子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呢?不,不对,以前的太子绝对没有这么敏捷的思维,他怎么聪明了这么多?这不可能啊!
“父皇,那我去找朱枫叔叔玩好不好?”太子把头微微一偏,用手搓着皇帝的被角,一边玩一边问道。
皇帝看太子的眼神有些变了,难道他真的开窍了?如果真的开窍了,那可是天大的喜事啊!
“找朱枫叔叔,玩什么?”皇帝试探性的问道。
“玩纸蛤蟆!父皇,皇儿这两个月折了一百多只纸蛤蟆呢,皇儿想跟朱枫叔叔一起玩,玩个够!”太子神色兴奋无比道。
皇帝眼前一黑,重重的呼了口气……
“父皇,父皇……”太子撒娇的摇起了皇帝的手臂来,一脸恳求。
皇帝被他弄的心烦意乱了,于是道:“皇儿,你朱枫叔叔不玩这些的……这些太幼稚了。”
太子闻言,神色顿时落寞了起来,手臂一放:“原来父皇是嫌我幼稚,我知道了……”
皇帝又被震惊了,难道自己这个儿子刚才是在试探他不成?
“皇儿,你不要多想,父皇……父皇……咳咳……”躺着的皇帝,一口气没捋顺,忽然剧烈的咳嗽了起来,旁边的齐宣连忙将皇帝扶着坐起来,给皇帝轻轻拍背,然后又端上一碗热水给皇帝喝。
皇帝好不容易捋顺了气,他面色复杂的看着太子:“皇儿,你已经这么大了,不要天天想着玩,要多读书,读四书五经那些。”
“可是,老师他跟我说他没读过多少书啊……”
“这……”皇帝又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老师说,他是在道观长大的,从小只看道观里的那些经书什么的,他连什么四书五经都没见过,最多就见过《道德经》……”太子认真说道。
皇帝脸色冷了起来,又是你老师……
“皇儿,你老师的话不可信知道吗?”皇帝声音冷了起来。
“不可信?那父皇当初为什么让他当皇儿的老师呢?”太子再度反问起来。
“朕……朕……”皇帝又被问住了,一时间居然答不出来。
“父皇,老师是不是快回来了啊?”太子一脸期盼说起了这句话。
“你听谁说他快回来的?”皇帝眯了眯眼,语气中带着一丝忿岔。
“没有听说啊,皇儿自己猜的!”太子一脸天真无邪。
“不要瞎猜!”
“哦……”
“皇儿,父皇累了,你先回去吧,等父皇精神好些之后就去陪你。”皇帝下达了逐客令。
“那……父皇,我能去找朱枫叔叔玩吗?”不死心的太子又问道。
“不行!你就待在兴华苑,去读书去!没有朕的允许,不许出来!”皇帝严厉斥道。
太子被皇帝严厉的话语吓到了,顿时身体一抖,眼泪都抖了下来,他低头道:“嗯,皇儿知道了……皇儿不打扰父皇了……皇儿告退了……”
太子一脸落寞起身,转身就走,边走边掉眼泪,一路跑出了养居殿。可皇帝却脸色冰冷,这个臭小子,真是……真是……
“咳咳咳咳……”皇帝又咳嗽了起来,齐宣连忙给他拍背,拍了好一会皇帝才捋顺气。
“圣上,保重龙体啊!”齐宣拉起公鸭嗓说了一句。
可皇帝却道:“齐宣,谢天回来没有?”
齐宣摇头:“谢院长并未归来。”
皇帝躺下去,缓缓闭上了眼,如今谢天也不在,很多事情,他都不知道该找谁了……
他该怎么办呢?他好烦!
可是齐宣又说出了一件烦心事来:“圣上,这几日五城兵马司在各个城门口严查,误抓了许多百姓,以至京中与京郊的百姓怨声四起,五城兵马司的人趁机跟百姓索要进城出城费,这事是不是该?”
皇帝睁开眼,思索了起来,这条命令是他前几日下的,他自从抓了度然之后,就下令五城兵马司严查进城出城的人。为的就是防止伊宁的人进出京城!可是没想到齐宣居然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你觉得呢?”皇帝看向了齐宣。
齐宣道:“这,奴才不知道。”
皇帝不满了起来:“齐宣,你为什么就不能替朕分点忧呢?”
齐宣吓得当场下跪:“圣上,但有吩咐,奴才定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皇帝鼻孔冒粗气:“没让你赴汤蹈火!朕只想你帮忙拿个主意!”
齐宣直磕头:“圣上,奴才才疏学浅,不敢置喙国家大事啊!”
皇帝看着磕头的齐宣,摇了摇头,这个奸猾的太监,根本就指望不上……
胡长眉不会出主意,齐宣不敢出主意,谢天人又不在。而那些朝中重臣,除了高询之外,都是泛泛之辈。可是高询,却被推到了风口浪尖,自己用也不敢用,放也不敢放……
还有谁能帮他?还有谁?
皇帝想不出来,再次闭上了眼,算了,先睡觉吧……
这一觉,一下就睡到了四月二十八的下午。直接睡过了头,连早朝都略过了……
于是,皇帝一觉醒来,外边便传来了嘈杂的声音。皇帝坐起之后,感觉身体好了点,他朝一旁的内侍太监问道:“外边怎么回事?”
内侍太监道:“圣上,外边来了许多大臣,他们要见您……”
“要见朕?让他们进来!”
随着皇帝开口,外边的大臣们都进来了,足足七八个。只见这些大臣见到皇帝后,纷纷下跪行礼,皇帝不耐烦道:“到底什么事,说!”
站在最前边的贾班道:“圣上,今日午时,五城兵马司的一个门吏在西直门跟一个卖菜的农夫起了冲突,那官兵失手之下,将那农夫给打死了!”
“一桩命案吗?”皇帝挑了挑眉。
贾班摇了摇头:“圣上,不止于此,那门吏打死人后,居然只给那个农夫的儿子丢下一锭银子,接着就要赶那农夫的儿子出城。结果被旁边过路的百姓一拥而上,将其推倒,然后暴打致死了。”
“那个门吏也死了?”皇帝吃了一惊。
“是的,圣上,事情远不止此!”华锋开口,“那个门吏的身份是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蒋忠的外甥,名叫赵杰。他这几日把守西直门,因为得了朝廷的命令,要严查进城出城之人。于是他以公谋私,多次刁难进出城的百姓,盘剥钱财,许多不想给钱的百姓都被他抓进了牢狱里!那个老农就是因为给不起钱才被他失手打死的……”
皇帝愣了一下,这不是跟三年前,赵晟的做法一样吗……
赵晟骑马撞了人,丢下银子就想走,结果被伊宁缠上,一脚踩断了腿。而如今,又出现了官欺民之事……
“让刑部的人去处置!”皇帝直接推给了刑部!
“圣上!此事牵扯不小,五城兵马司的里,盘剥百姓者绝不止赵杰一人!这几日以来,京城,京郊的百姓已经怨声载道了,但是五城兵马司所谓的抓奸细,根本就没抓几个!抓的全都是百姓,刑部的牢狱里都关了几百人了!”贾班义正言辞道。
皇帝听着这些人的话,顿时脸色就沉了下来,贾班的话里有另一层意思,那就是刑部也不干净。
这伊宁还没打进来呢,自己的京城之内就乱作一团了,这还了得?
不行,得亲自出马了!
“诸位爱卿稍后,朕即刻便更衣,随众爱卿一起出去查看!谁敢盘剥朕的子民,恶意剥削,朕决不轻饶!”皇帝大声说道。
“圣上英明!”
臣子们告退了之后,皇帝冷静了下来,无论如何,必须亲自出面,他必须得跟三年前在瓦桥坊时候一样,在京城的百姓眼里当一个好皇帝!
不,他本就是一个好皇帝!
皇帝不再拖延,命内侍太监替他更衣过后,他快速出了养居殿,带着一帮御林军直奔西直门而去。
这些天来,因为皇帝下的这道命令,城门口出现了众多士兵,百姓进出城都要被询问,盘查。而那些想摸油水的官兵则乘机盘剥敛财,几日下来,京城便风声四起,民怨沸腾。
皇帝出宫之后,已是傍晚,他坐在龙辇之上,朝着西直门进发。一路上,他左顾右盼,看着街边纷纷朝他下跪的百姓,脸色深沉无比。
“圣上万岁!”
“圣上万岁!”
街边的平头百姓伏地高呼,可皇帝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心里却如同刺挠一般。
不说太子多久没出兴华苑,他自己多久没出过皇宫了?为什么这些人看起来这么陌生,这些街道看起来这么破旧,这还是他的京城吗?
到西直门时,天色将暗,可是城门附近,已经堆满了人。朝中大员,官兵,各个衙门的衙役,捕快,这些人鳞次栉比,依次排在了城门前。禁军点起火把,在城门内的大道两侧站立着,排成了两条长龙,等候着皇帝的到来。
皇帝看着眼前的景色,脸色阴沉了起来。到了门口,他在齐宣的搀扶下下了龙辇,便看见了地上两具白布盖着的尸体,还有一个黑脸将军跪在尸体前边。
两具尸体毫无疑问是死去的农夫跟那个门吏的,而跪在地上的,正是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蒋忠。
皇帝冷着脸,走到蒋忠面前,蒋忠顿时吓得浑身发抖,头几乎都要埋进地砖里去了。出了这种事,他知道等待着他的结局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