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你算得太准了,再不敢来你这里坐了。”
张半仙站着呆了许久,双眼有点红,想了一会儿,从卦盒里拿出骨片,朝着桌上的八卦图扔了下去,嘴里喃喃说:“还和之前一样,退一步海阔天高!”他望着丁楚离开的方向,轻声说:“不去管那沉冤得雪,对错是非,只顾做自己的霸王,不好吗?”
张半仙眨了眨眼,摇头晃脑唱出了京戏《垓下围》里的几句唱词:
孤家用兵勇无对,
百战百胜逞雄威。
老天不把人意遂,
九里山前被贼围。
龙山庙大殿,见空正带着几位和尚闭眼打坐念经,这天庙里香火鼎盛,来往烧香拜佛的人颇多,这时有一人扑通跪在蒲团之上,嘴里念念有词:“愿佛祖消我罪孽,弟子知错。”
见空听这声音很是耳熟,睁眼来看,不是别人,正是那南洋黑道楚霸王丁楚,被惊得一下起身,站在丁楚身后,沉默不语。
丁楚起身再拜佛像,拜完转身,微笑叫了一声:“见空师兄。”
见空也笑着看他,双手合十道:“丁师弟,你回来了!”
说完这句,见空缓缓走到和尚打坐的地方,朝着一位枯树面皮,矮小如猴的瞎眼和尚耳语了几句,又过来对着丁楚说:“师弟,我们去后院说话。”
两人行至后院,后院满地都是落叶,见空先开口说:“我当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丁楚忙问:“师兄,你们都当我已经死了,对吧?”
见空点了点头,看着丁楚问:“那些事情,墨门里都查清了吗?”
丁楚答:“查不查清,我都被关了十八年,手底下的冤魂多,又杀了同门的人,刚好赎罪。佛祖看我赎得差不多了,就放我回来了。”
见空看上去很高兴,带着丁楚去石墩上坐,又缓缓道:“你看见刚才我说话的那位师弟了吗?”
丁楚点了点头,见空笑说:“那是蝼蛄草!”
“哦?他居然还活着!”丁楚大惊。
“前不久,蝼蛄草为救两百多人性命,去做了一件善事,回来差点死了,双目失明躺在床上。我每天陪着他,到这个院子里走走,等走到了第十天,我问他,可曾见过地上的落叶,他说他看不见。于是,按照师傅跟我们说好的,我亲手为他剃度,了却他一世夙愿。那天,他哭着说了一句话:佛门为十方善人而开,也为度十方恶人而开,我佛慈悲,不舍众生。”
“师兄想说什么?”
“我想说,佛祖不会把赎罪看成是一种交换,但我佛会给任何人机会回头,能不能把握住机会,要看个人的造化。”
丁楚想了一想,沉下了脸,过了半晌说:“我这次回来,是来稳局势的,不是来报仇。”
见空还是笑着问:“南洋眼下太平,稳局势从何谈起?”
“乌鹭棋社这帮小人,满肚皮的权衡之术,就知道拿人做替罪羊,只要他们在一天,这南洋百姓就过不了好日子。”
见空问:“你来我这里之前,有去过别处看看吗?”
丁楚叹了口气说:“去过菜市,已经没什么人认得我了,我第一个,就来找的你。”
“菜市,比之以前,是更好了,还是更坏了?”
丁楚懊恼起来:“底层的人,就是被那些玩弄权术的人耍来耍去,骗来骗去,好又能好到哪里去,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见空一双眼,锋利看向丁楚,坚定地说:“丁师弟,以前我就说过,你是我见过最有慧根的人。愿你慈悲为怀,因果循环,冤冤相报的道理,我知道你心里十分清楚。”
丁楚点了点头,悲伤地说:“女儿、女婿被我害了,我明白。你刚才说,蝼蛄草是做了一件善事,方才入了佛门。我回来也是要做一件善事,造福所有华人的大善事。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希望师兄也能理解我。”
见空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经,说:“你想好了,决定了,我并不会拦你。”
“好!”丁楚站起来,朝着见空鞠了一躬,朗声道:“我知道师兄,虽为佛门开悟,但骨子里还有江湖人的血性,你说不拦我,我就先谢过。我再问一句,如果我要世上再无乌鹭棋社,你会不会帮他们。”
“自从你走的那天,我再没有参与过乌鹭棋社的事情了。”见空说道。
丁楚双手抱拳,弯腰行了一个大礼道:“师兄通达世事,心如明镜,谢师兄!”
见空心里大概明白丁楚此番重回南洋的目的,也起身说话:“今日之乌鹭棋社,不比从前,徐为通晓大义,乌鸦宅心仁厚,老衲想和你一同去一趟,两方说明白了,正大光明的商议。”
丁楚道:“我正有此意,不过不劳师兄,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绍兴师爷此刻,正焦急等待阿南回来,前阵子蝼蛄草回了龙山庙,三位受伤的黑鸦刺客,被小乞丐收了,进了丐帮。眼下乌鹭棋社空空荡荡,几日里,一个访客都没有,再加上几天的大雨滂沱,后花园里花草凋敝,一派凄凉的景象。
突然间有人敲门,下人来报,说有客来访。师爷心下好奇,出了账房,走去前厅,只见中堂两张太师椅,其中黑玉石镶嵌的那张上,坐着一个人,正是丁楚。
丁楚见到徐为,开心喊道:“小师爷,我回来了!”
徐为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心中百感交集,不知该是喜是悲,脑中仔细一想,丁楚能悄无声息来到南洋,肯定又是白鹭所为,一下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丁楚从太师椅上跑下来,摸着徐为的肩头,仔细看他,脸上流露出难过的神情,低声问:“徐为,你怎的如此苍老?”
徐为听他这样说,熟悉的语调,熟悉的关爱,顿时心头一热,双眼含泪,叫了一声:“丁师兄!”
丁楚见徐为开口叫他,爽朗地拍了拍他的肩头问:“孩子多大了?”
徐为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说:“尚未娶妻生子。”
丁楚听到这句,生气地掉转头,背着他骂道:“我外孙女都十八了,你见过的,那个小胖子,如今长得很好看。徐为,为了这个破地方,你这样子值得吗?”
“丁师兄,此番来,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徐为突然冷静下来,这是一种陌生的,连徐为自己都很陌生的冷静。
丁楚一听,转过身歪了个头,不解地看着徐为,生气道:“见空说你心存大义,我那时蒙受冤屈,只有你们几人敢站出来为我说话,现在我觉得你和方黎那帮人,一模一样!兄弟的情谊聊了不到两句,就要聊那些不开心的事情,徐为,你为什么也变成了那个样子。”
徐为心里羞愧,用力握紧了手中折扇,静静说:“你这次回来,我一点风声都没收到,是白鹭放你回来的吗?”
丁楚哼了一声,用清脆的声音不屑问道:“你是指哪个白鹭?”
徐为心中一惊,知道卢学川已和丁楚见过,这一切都是他的计划。
只听丁楚又说:“方黎已经死了。”
徐为冷冷问:“你杀的?”
“我倒想杀,不过那个小白脸先杀了人,再来找的我。想来也对,要是我杀了,这辈子都说不清了,哈哈哈!”
“他请你回来做什么?”
“两件事,乌鹭棋社退出,码头物归原主!”
丁楚一脸正色,和徐为四目相对,肃杀的气氛在整个棋社大堂蔓延,无声的紧张,仿佛一根细线,让人无法呼吸,不敢触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