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万物,自有定数。吾之后人,应效仿吾护稀兽之举……”
老者的目光隐隐透着光。
豢龙淼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跪了下去,她的膝盖早已软了,完全被那种威严压服了。那威严不是帝王的威严,那是神的威严!
“吾豢龙,为之庇护珍兽。或世上又有豢兕、豢驳等者,只是唯吾豢龙一族瞩目,望吾之后人,能延续此等事业……”
“豢龙氏……你是董父……老祖……”豢龙淼用尽最后的力量咆哮起来,“这是幻境!”
豢龙淼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汗一次排了出去。她整个人像是崩溃一般背摔倒下。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她缓缓醒来,发现自己还是坐在夜空下的篷帐里,面对着一堆篝火,手里持着那片散发着青光的龙鳞。
她喘息着看向手中青色的龙鳞,沉默了很久,她疲惫地摇了摇头,往火堆里加了一根木枝。
“先祖要做的,真的是一件伟大的事业……”
豢龙淼看向熊熊燃烧的火堆,将龙鳞揣进皮袄中,重重地叹了口气。
夜色漆黑,是一个阴晦的天气。
豢龙周再次站在东海岸边的一块高高凸起的礁石上。夜风扯直他身上漆黑的道袍,将身旁玉龙的庞大身躯显得更加雪白。
他夜间便离开了豢龙氏的营地,只是因为怕走时麻烦族人们。
那条玉龙在他身旁时不时发出低沉的吟叫,打破了此处的寂静。豢龙周微微合了合眼,昂头看向海面。
灿白的月光映得海面一片银亮。阵阵微风吹过,像是促使海涛一阵阵的掀起,又推着浪花拍打着岸边的礁石。
夜色茫茫,海风轻拂,海总有种让人心静的力量。
可突然之间,远处一道海浪蓦然高高抛起,然后传来一阵巨大的海涛声。在这震人脾脏的海涛声中,海面突然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急速回旋。
豢龙周眯起凤目,持棍的右手微微抓紧了些。
怒浪激射,那旋涡犹如突然炸将开来一般,冲天的水花腾起。紧接着,一根九股叉率先破浪而出。
一道黑影很快从水花中现身,伸出靛蓝色的虬臂抓住长叉,像一道墨蓝色的闪电,迅速朝着豢龙周踏水逼来。
“什么人?!”
对方大吼着,脚步不停。短短几瞬之间,豢龙周已能看见九股叉上闪烁着冰冷铁光。
“豢龙周特来拜见大王。”豢龙周微微将长棍拎起,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对方很快到了岸边,但双脚还踩在水中,并未上岸。豢龙周借着月光看去,只见对方面如蓝靛,发似朱砂,巨口獠牙,双睛似灯。一看便是巡海的夜叉。
“豢龙周?没听说过。”夜叉一挺兵器,叫道:“看汝也不像是什么道士,念在汝是修行者,速速离去,吾当饶汝一命。”
豢龙周微微皱起眉,脸色转沉,问道:“难不成你不让我去见大王?”
“谅汝一无名鼠辈,去见大王,能有何大事?速速离去,饶汝不死!”夜叉一抖手中钢叉,丝毫不将豢龙周放在眼里。
豢龙周握着溟渊棍的右手青筋暴起,这个小小的夜叉如此出言不逊,实在是挑起了他的怒火。不过“打狗也要看主人”,且不说敖广对豢龙氏一族有恩,但说东海龙族的势力,便不是他一个小小总纂官能惹得起的。
在权衡利弊后,豢龙周选择了忍。
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他对着那夜叉沉声道:“你若是再阻我,便莫怪我动手了!”
对面的夜叉大怒,伸出尖爪指着豢龙周怒喝道:“汝一无名之辈,有何能为?且来看叉!”
说罢,那夜叉一挺钢叉,脚踏海浪朝豢龙周刺来。后者圆睁凤目,高举玉棍迎上去打。只见电光火石之间,叮当一声脆响,夜叉手中的九股叉被一棍打得的粉碎,成纷扬粉末。
夜叉大吃一惊,他不知对方还有什么手段,怕中了豢龙周的暗招,便立刻蜷着身子扎入海内,径往水晶宫前逃去。
豢龙周收起溟渊棍,紧跟着分开水道,扎下海去。这一番入龙宫与从前不同,并无人拦阻,只是有几次通报。几乎任由他直入水晶宫内。
他才到宫门之前,便有数名龙将出来迎接,直接到宫里一处大殿内坐下。
“客且再次安歇,吾先去请大王来。”
一名鳌将对他行个礼,转身朝殿外走去。
豢龙周转过头,看向殿梁上镶嵌的那颗斗大的夜明珠。只见上面流光溢彩,隐隐带着些宝光。他又扭过头去,看向周边摆放的器物。
“客,请茶。”
一名青衣龙女对着豢龙周请茶道。后者愣了下,旋即看向身旁。
他身旁的珊瑚桌上嵌着十余颗珍珠,个个都有鸡蛋大小,珊瑚桌上摆着一盏热茶。茶盏都是由玉石雕琢而成,上面镶着金银以作纹路,内里的热茶便是闻上一闻,便令人身体强健、倍长精神;尝上一尝,能增上三五年寿命。
豢龙周端起茶盏,正要开口喝茶,却听见殿门口传来一道尖声:
“大王到!”
豢龙周慌忙从大椅上站了起来,却见一道人影早到。对方身穿朱红袍,头顶镂金冠,手里拿着一支珠光宝气的玉如意。
“小子见过大王。”豢龙周倒身便拜。
敖广一见豢龙周便开怀大笑起来。一边伸手将他扶起,一边笑问道:“近闻足下已受仙籍,却是本王失贺。想必此次下界,是为著书而来?”
他一面说着,一面到上首大椅上坐下。
豢龙周连忙躬身回答道:“大王果然料事如神,小子下界,确是为著书而来。”
“哦?那你打算如何下笔?”敖广将手中的如意放下,从身旁的木案上端起一杯香茶来。
豢龙周咽了口唾沫,慢慢坐回原位:“小子是个胆小的,便想从熟地方开始摸索。想从大王海藏起笔,万望大王行个方便。这上面玉帝圣旨甚重,大王便让小子得个便宜罢。”
他这话八分绵软,两分威胁。他不想得罪敖广,但更不想一上来便去什么凶恶之地。若是寸工未立先去了阎罗殿,那可就不划算了。
敖广若有所思地沉默着,豢龙周也不便去打断他的思索。他转身拿起茶盏,轻轻抿了两口。
“要从本王这里下笔也可以,不过……”思索片刻,敖广终于开口了。
豢龙周心头一喜,连忙问道:“不过什么?”
“不过你要先换身装束。”敖广笑了起来,两根长长的龙须不住的抖动着。
豢龙周一听是这个要求,眼神大惑:“大王这是何意?您这要求,怎么让我有些不明白呢?”
敖广还保持着刚才有些恐怖的笑容,他摆摆手,说道:“等物件到了再说不迟。”
豢龙周的内心,此时跌宕起伏。这个年轻人虽然单纯耿直,可并不蠢。整个仙界对他的态度,怕都是非常暧昧的——既钦服于其玉帝亲封“总纂官”的名号,又有些瞧不起他凡人微弱的能力。别说敖广,就连一力推动此事的太白金星,对豢龙周也没什么信心,不然也不会说那些话。
敖广是玉帝封的东海龙王,他只听命于玉帝。豢龙周猜测,敖广之所以这样对自己,只因为这修书是玉帝拍给自己的差使——敖广想让自己给玉帝办成事、办好事。
龙宫之中藏宝无数,敖广会给自己什么好东西?
听敖广最先说是装束,后又说是物件。这不免让豢龙周心中打起鼓来,究竟是什么东西,这么神秘。
他心里着急想弄清楚,可却迟迟没有人将物件呈上来。对面的敖广令龙子、龙孙即香茶来献,两人又吃了盏茶,那物件这才被一名卫兵呈上来。
“请看,这便是本王转赠你的物件。”敖广伸手一指那卫兵,笑呵呵道。
豢龙周顺着他的指头看去,却见那卫兵手中捧着一只大红漆盘,上面鼓鼓囊囊放着些什么,却被一领金纹红绸覆盖。
豢龙周有些疑惑,便转头问敖广:“这是何物?”
“揭布便知。”敖广显得有些神秘。
豢龙周眯眯凤目,搞不清楚敖广葫芦里有什么药。但心中那股好奇作祟,驱使他快步走过去,轻轻扯下红绸,却当即感到一阵强烈的冲击力。
这力量像是海浪拍在身上一样,豢龙周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五脏六腑跟着一震。可那力量很快消失,豢龙周急睁凤目看去,却见漆盘内闪光灼灼,赫然放着一套宝甲。
这套甲宝气高昂,仅仅只是一眼,豢龙周便断定这是件不凡之物。
先说盔,这宝甲之上放着一顶赤盔,名叫“麒麟兽面凤翅盔”。这盔以神冰铁锻造而成,外裹一层朱红色珍珠鱼皮,上用金做一麒麟兽面抹额,兽口内嵌一颗定风珠,白麒尾以做盔缨。内里锦缎内帽,以麒麟鬃毛绣有六十六只麒麟,以示祥瑞。
再说那甲,宝甲名叫“玉风绵竹嵌宝铠”。甲以九转镔铁锻成,甲片闪亮,贵气昂然。两只掩搏上各设一龙吞,上嵌宝玉。护心镜上按星宿排布,镶宝石数颗。甲身周遭,更有宝物镶嵌,有如意珠、辟尘珠、夜明珠、红玛瑙、祖母绿。一条蓝田玉带紧系中央,此甲着实不凡。
穿上此甲可不惧神火,不怕雷击;刀枪不能入,斧钺不能伤。俗子穿之便可得超凡入圣之妙,凡夫披起亦可免生老病死之灾。
“大王这是何意?”豢龙周迟疑片刻,转头看向敖广。
敖广脸上的笑容一直挂着,他放下茶杯,微笑道:“你要著书,必然要深入险恶之地,却正缺一副披挂,有人却正好与你雪中送炭也。”
不等豢龙周答话,敖广又道:“你著书需长途跋涉。若是乘龙,则多有不便,本王便锦上添花,再赠你一头坐骑。”
他才说罢,便有一名卫兵上前行礼道:“启禀大王,宝兽已引至殿外。”
敖广拢拢袖子,站起身来,对豢龙周道:“烦请移步殿外。”豢龙周连忙告礼,随着敖广走出殿外。
才出殿外,便见一兽静伏在阶下。这头兽恰似猛虎,头似猊首,身上毛发呈五彩色,一条长尾要比身躯还长。
敖广笑呵呵地开口道:“林氏国有珍兽,大若虎,五彩毕具,尾长于身,名曰驺虞,乘之日行千里——此兽正是驺虞。这兽性情驯良,不忍踩踏草地,不吃活的动物。且敏捷无比,可日行千里也。”
豢龙周看向那头义兽。这是一头年轻的驺虞,长得高大威猛、四肢强健,犬牙交错,威风凛凛。它的鬣毛特别茂盛,整个脑袋都被飘拂的鬣毛密密包裹。头顶两根长角向后舒伸,额头上呈一片宝蓝色,长长的尾巴微微摇晃着,似乎很是惬意。
“大王,我可否试上一试?”豢龙周躬身问道。
敖广一笑,应允道:“自然可以。”
豢龙周大为欣喜,连忙走下殿去,到那驺虞身旁。他正要骑上,那驺虞却突然站起身来,对着他嘶声狂吼,后背靠近尾巴的数片冰盘大小的金鳞蓦地亮起眩目的金光,杏鬃迸炸,长尾摇摆,突然张开血盆大口,慢慢退后。口中发出阵阵怒吼,却全然没有威风八面的姿态。
它很紧张。
怪吼如轰雷贯耳,那驺虞碧睛飘光,一双碧蓝色的大眼紧紧盯着豢龙周,不敢有丝毫懈怠。
另一面,豢龙周也不敢有什么动作。这头驺虞长角峥然,尖牙森森,更别说下颌上探出的两根足有两尺长的獠牙了。
豢龙周瞧了一眼它几乎象蹄一样大的四爪,不禁咽了口唾沫。但在这个时候他可不能露怯——敖广和众人都看着呢。
他看准时机,咬着牙飞身扑上驺虞脊背。驺虞立即狂吼跳跃,它昂首咆哮,那鳞片上金光怒放,瞬息爆涨。它向前一个纵越,几乎将豢龙周掀下脊背去。
豢龙周慌忙从袖中取出一根牛筋缚索,套在驺虞颈上,令那驺虞挣脱不得。然后他牢牢抓住鬃毛,死不撒手。驺虞被缚索勒住,仰首奋爪,嘶吼不已。
驺虞巨头横甩,杏鬃飞扬,渐渐有了温驯之色。豢龙周连忙伸手抚摸它的脖颈,驺虞又折腾了约有一柱香的功夫,终于变得老老实实,指哪去哪。
豢龙周探出手,将缚索解开,然后用手在它脖颈、头部摩挲。驺虞并不退缩,眯了眼任由他抚摸,倒像是温良驯服的幼犬。驺虞侧过头,伸出舌头舐他手,双眼如蓝色的火球般滴溜溜转个不停,张着嘴,龇着獠牙,对豢龙周极是亲热。
“好好好,不愧是豢龙氏的族人。”敖广鼓掌大笑道:“不枉有降龙之能啊。”
豢龙周躬身笑道:“哪里哪里,小子这等微妙技法,让大王见笑了。”
“可这兽与宝甲,小子不敢受之。”
“这是为何?”敖广直视着豢龙周,“送到嘴边的肉你都不要么?”
豢龙周连忙躬身,他垂下头道:“小子屡受大王洪恩,这次又要将宝甲、神兽相赠。量小子位低身贱、法术低微,实在无以为报,固不敢受。”
“这宝甲与神兽可不全是本王一人赠与你的。”敖广又笑了起来,说道:“那麒麟兽面凤翅盔、玉风绵竹嵌宝铠,是荡魔天尊托我转赠与你。你若不来,我也要遣人与你送去。那头驺虞确实本王受赠得的,今转赠与你,权当为你做个脚力。”
敖广简单地解释了一下,紧接着感叹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看来你与天尊感情真是不错,这甲你千万受着,不要浪费你师父一番心意——至于这驺虞,也不是什么稀罕神兽,便赠你,也算本王为著书出分力。”
豢龙周犹豫了一下,点了一下头,“那便多谢大王了,前阵子借'碧海清',这次又借大王行方便等,全凭大王慈悲。多有叨扰,还望大王海涵。”
豢龙周说到这儿,对着敖广拱手道:“小子还要尽快著书,完结玉帝圣旨,就不叨扰大王了。大王今日之恩,小子无以为报,但只日后,有用小子之时,只需言语一声,便是赴汤蹈火,小子也万死不辞!”
敖广示意他别那么激动,豢龙周却捕捉到了他的言外之意——还没到那地步,意思是说,如果真到了那地步,让自己为他赴汤蹈火也未尝不可?
敖广笑了下,眼神里射出锐光,语气平淡地回答道:“这事以后再说。你打算如何下笔,可有规划?”
豢龙周听到这个问题,却有些支吾起来:“这个……小子确实还未想好。”
一听这话,敖广便哈哈大笑起来,他伸手指点着豢龙周:“你这个小子,连个规划都没有,如何成得大事?”
豢龙周一眯凤目,拱手行礼道:“烦劳大王为小子指条明路。”
敖广苦笑着摇摇头,道:“你这个小子,可真是令人头疼。也罢,我便与你一条明路。我这东海之中,却有一人作乱。此人虽为龙族,却不服王化,但为我亲侄,对这东海颇为熟悉,你可先去寻他。”
“敢问此人现在何处?”豢龙周诚心发问。
“居无定所,独自飘摇。你可尽力去寻。”敖广笑了笑,又叮嘱道:“你若不尽勤劳,不受教诲,到底是个散仙,休想得成正果。”
豢龙周惊讶地看向敖广,却发现后者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一挥袍袖道:“来人——将甲与总纂官。开放宫门,让路与总纂官!”
“是!”
当即有卫兵将宝甲奉上,豢龙周受了,跨上驺虞,拜别敖广,径直出了海藏。
“这权当是红尘历练,砥砺道心吧。”豢龙周疲惫地想,兽爪一直向前奔去。
他骑在驺虞背上,只觉耳边风声呼呼,两侧鱼群急速倒退,宛如在云端飞行。初时深怕被甩出去,一手提着宝甲,一手死命抓住驺虞鬃毛。但这驺虞飞奔时极为平稳,毫不颠簸,豢龙周便松开手,任由驺虞发足狂奔。
这座下驺虞颈下坠着颗避水珠,当下分开水路,驮着豢龙周上了海岸。
这书该如何下笔?怎样书写?
豢龙周下了驺虞,从袖中唤出玉龙,又从算袋中取出《志怪录》与龙鬃笔,看着远处波涛汹涌的海面陷入沉思。
迎面吹来的海风,带着些许阳光的温暖气息。这令豢龙周精神为之一振。
就先写这东海之中万千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