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
“嗯?”
今夜之事太过突然,几乎所有人都需要时间来回想,因此告别之时,众人均无言散去,只有易飞廉和岳穆清师徒二人并肩缓步。
“我是不是应该恭喜你?”岳穆清心情喜忧参半,谷听潮又病倒,这当然不是个好消息,但师父能够接任掌门之位,却是他所乐见。其实,当谷听潮先后表露出对吕子孟和曲默笑的不满之意时,他已经猜到掌门属意之人——他甚至想到,谷听潮之所以放心与自己共同探讨归云剑法,有一多半的原因倒在师父身上。
易飞廉眉间却不见喜色,只有一片凝重忧虑之意:“穆清,我其实早知道掌门有意培养,只是我深知执掌门户之难,每日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远不如做个江湖游侠来得潇洒。不过当时,我想掌门武功高绝,谅必长寿,等他年纪很老了,说不定大家想法都变了。”
说到这里,他的神情中又掺进了一丝疑惑:“师父屡次发病,又屡次自愈,我只当这病并无什么大碍,如今他却怎知自己时日无多,而要传下遗命来?”
岳穆清道:“掌门去年曾对我说,以前这病两三个月才发一次,发作后两三天便自愈,去年却是不足月便发,发作后四五天才慢慢好起来。或许这病近来愈加频繁,他才有了安排后事的念头。”因归云剑法,岳穆清与谷听潮之间关系特殊,深为老人洞明世事、不怒自威的气质所折服,一想到这老者寿数不永,不禁黯然神伤。
易飞廉从小由谷听潮抚养,谷听潮于他如师亦如父,这悲戚之情自然更甚。他沉默许久,才想起一事:“穆清,原来你去年升阁后,做了好大的事情,却不告诉师父。”
岳穆清吐舌道:“师父,掌门那时候说,钻研归云剑法来治病这件事是绝密,连最亲近的人也不能说,免得这消息辗转流入一些坏人耳中,逼得他们狗急跳墙。可不知为何,他现在却自己说了出来。”
易飞廉陷入了沉思:“掌门谋略非凡,他做每一件事,都有他的道理。”
岳穆清见他许久不说话,突然道:“师父,我求你一件事,成么?”
“什么事?”
“按理你若接了掌门之位,就要习练百川神功,但那百川神功的弊病,历代掌门都解不了,就算掌门师公解出了十六式归云心法,离全解开也还很远。你能不能别练那个功夫?”
“穆清,我知道你是好意,但这个请求,我不能答应。”易飞廉的声音低沉而坚决,“我本无意做掌门,但若师父坚持要我担当此位,我必不能辜负他老人家的期望。百川神功为琅琊剑派镇派绝技,若掌门不习,则此技便等于断根,到时候我易飞廉坐在掌门之位上,阖派帮众如何看我?你师父功夫、人望又不比你诸师伯高,他们凭什么听我指挥?”
“难道明知前面是个万丈深渊,也要跳下去?”
“穆清,这世上原有些东西,比个人的性命更加要紧。你要师父为了自己的安危,放任琅琊剑派陷入四分五裂的境地,师父决计做不到。”
岳穆清沉默了。谷听潮曾对易飞廉有“外圆内方”的考语,岳穆清也知道,师父一旦下定决心,什么都改变不了他。
易飞廉见他忧愁,忽然笑道:“穆清,你也别担忧过甚。你看你师公,都做了十八年掌门了,可见这弊病,也不是一朝一夕之间就能要人性命的。”
岳穆清下定了决心:“师父,我想明白了。如果你要练这功夫,我便帮你去找出解法。师公解出了十六招,这后面大约还有七招,我们自己若是解不出来,我便下山去找善忘大师,哪怕走遍万水千山,也要找到他,求他帮我们一起想。”
易飞廉看着他年轻而决绝的面庞,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声地笑了:“穆清,你知道么?师父这些年总是在江湖上跑来跑去,我有时候想,这碌碌半生,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作为,好教我一头白发地追忆往昔时,觉得此生无憾?”
“有吗?”
“有。我收了一个肝胆相照的好徒儿,我救他出了苦海,他甘愿为我的性命走天涯。”
岳穆清口笨舌拙,不知该如何答话,但这一夜,他的内心被深深地温暖着。
出人意料的是,仅仅一夜之后,剑派中便流言四起。
次日晚膳时,谭青山坐到岳穆清的身边:“穆清啊,昨晚上用晚膳时一直等你来着,你怎么没来?”
谭青山虽是吕子孟的徒弟,但他性情开朗,为人仗义,岳穆清除了不向他吐露秘密之外,倒是与他十分要好,于是微笑道:“昨晚啊,昨晚我练一招‘风起云涌’,怎么都练不好,过了饭点,反而不饿了,便也没吃。”
谭青山不疑有他,嘻嘻哈哈地笑:“师弟呀师弟,你就是实心眼儿,争那一天两天的做什么,晚几天练成,难道云峰阁就把你除名了?”
他往嘴里丢了片羊肉,向左右看了看,忽然压低声音说:“有个事儿,你听说了没?”
“什么事?”
“今早,我听我嫡亲师兄韩泽说,掌门昨晚又病了,这次病发,来得尤其凶猛,到下半夜时,已经不省人事了。”
“什么?!”岳穆清大吃一惊。
“你也不信是不是?我也不敢信!可还有个师兄说,亲眼看见宁乐凌晨下山去滁州城里请大夫了。还有人说,昨儿半夜里飞鸽传书,今天扬州分舵冷舵主已经带着扬州的名医赶过来了。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由不得人不信哪!”
岳穆清心中天翻地覆:掌门生病的消息,是谁泄露出去的?他病危的消息,又是真是假?
他不能与谭青山细说此事,只能随口应付。午后,他找了个借口,跑到抱朴院后的菜园子里锄地。其实这等事情,通常都是执事院管理的仆役来做,但是他需要细细思索此中关窍,又怕被人瞧出有心事,因此才跑来躲个清净。
锄了半天,出了一身汗,脑子却是越想越糊涂,终于一顿锄头:“我还是去找师父吧!”
阁规禁止无故下山,但他想严平生也是知情人,即便真让执法弟子拿住,严平生自能酌情处分。一边想着一边往外走,刚到抱朴院门口,却见易飞廉已经迎面而来。
“师父,你怎么来了?”岳穆清万分惊喜,他看左右无人,立刻小声道,“你知道吗?剑派中有人传言,说掌门病危了。”
“嗯,我听到了。”易飞廉悄声道,“穆清,你瞧这个。”
他将一张纸片塞到岳穆清手里,岳穆清悄悄展开一看,上面写着六个小字:“明日戌正复返”。
他抬起头来,疑惑地问:“这是什么?”
“昨天离开掌门卧室时,宁乐悄悄塞在我手里的。那时我不知是什么,只好先藏起来。”
“宁乐想让师父今晚戌正时分回到云峰阁去?为什么?”
易飞廉摇摇头:“宁乐只是个传声筒,自然是掌门让他这么做的。”
“掌门已经病了,还病得那么重,让师父去做什么?”
“穆清,我昨日便觉得此事透着蹊跷。我师父并不打算征询诸堂主的意见,他要传位,原可大大方方传示全帮,何必要召集一部分堂主长老,暗室密议?宁乐塞给我的纸条,显见是提前准备好的,若掌门之病在意料之外,他怎么还会传信给我?”
岳穆清的嘴大得可以塞进一个鸡蛋:“师父,你是说,掌门是在……装病?”
“或许不止是装病,我怀疑连他病危的流言,也是掌门故意放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