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赫业见林夕还在犹豫,又说:“石家如果不从马尼拉拉银子,实力和声誉也都要一落千丈。石家已经山穷水尽,这是最后一条路,也是唯一的一条路了。”
在张载举办宴会的同时,大屋之内吴家二少对众多亲族说道:“近来关于两广总督逼捐的事情,大家都听说了吧?”
这话一出来,屋内当场就群情汹涌。福建人素好抱团,当初吴家初到广州,人生地不熟的自然要抱团取暖,而等立定脚跟之后,又从老家引人入粤,亲带堂堂带表,一带就带了一整窝子出来。
几十年前,广州西关还没有今日这般繁华,这里是城外郊区,有些地方也就成了外来户的聚居地,福建吴氏就这样在广州城的西门外定居下来,形成彼此呼应的格局。
等到吴家开始跑海后第一代家主吴国英开始创业,在创业伊始也的确得到了同乡和宗族的许多帮助,别的不说,光是资金筹集这一块,从这些人手里借贷出来的钱就占了吴国英启动资金的三分之一。而且当初要摆平各方关系和雇佣人走海时,同乡也是最为信赖的力量之一,面对本地的地头蛇也需要这些同乡亲族上阵来造成一个人多势众的声势。
虽然随着吴家宜和行的生意逐步走上正轨,吴家对同乡亲族的依赖逐渐减少,但吴国英念旧,秉持“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只要是能交给族人乡人的生意,便优先交给了他们,如此便带动了数十户亲族同乡的富裕,使得西关之外,闽音众多。
能来到这大屋之内的这些亲族,他们家的大小生意,多多少少都与宜和行有关,所以听说了吴家发生的事情,早就都急的火急火燎了。
七八个人同时开口,人多口杂,但所问的无非是:“二少,逼捐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吴家也被逼捐了吗?宜和行会不会倒?”
吴家其实心里也十分苦。他对当一个包商并没有什么抵制,但是吴家的生意有很大一部分是违法的。
1987年在广东阳江海域发现一艘南宋沉船,沉船上竟然装了130吨的铁器。
这艘南宋沉船被称为南海一号,是从泉州出发到波斯阿拉伯地区做出口贸易的,这条航线被称为海上丝绸之路,这艘沉船载重400吨,主要装载的是瓷器,剩下的竟然装了130吨的铁器,绝大部分是铁锅,还有铁钉和铁钉。
很多人以为中国向外出口的只有丝绸,瓷器和茶叶这几样。其实在明朝和清朝的前半叶,中国还有一个巨大的出口项目,那就是铁制品,尤其是铁锅,铁钉和铁锭等。
在明清时期,中国是世界上铁产量最大的国家,西方国家是等到蒸汽机大规模应用在冶铁之后,在钢铁产量上才逐渐超过清王朝的。
而吴家最挣钱的就是像海外走私铁制品这是明朝廷严令禁止的。
吴家对多交一些税,当包商也没有多大的抵制,他抵制的是如果当了包商之后,自己所经营的产品就会明明白白的摆在官府的面前,而自己这个走私钢铁制品的巨大罪名也会扣到他的脑袋之上。不光是利益得到巨大损失,全家甚至有可能被下狱的风险存在。
吴家二公子等众人的话语声低落下去继续说道:“现在我们召集诸位亲族过来就是商量一个对策,大家知道都知道我们家是以什么买卖挣钱的。这个包商我们是如何无论如何不能接的,一定要想办法把它搅黄。”
众人哦了一声,若有所悟,六叔公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咱们吴氏挣了钱了一定有人会眼红。现在杨家还挡在我们的前面。我们一定要力挺杨家,现在国英不知道是不是吃多了猪油蒙了心,竟然把答应要当保商。这下可就好了!宜和行要是遭了殃,咱们这些人还不得跟着倒霉吗?”
吴国英站在坐在他二儿子身后,看着底下叫叫嚷嚷的吴氏族人们心里感到十分烦闷:“这时候是自己当不当包商的事情吗?而是必须当包商。就是看能不能不被官府当成羔羊一样屠宰罢了。”
尤其是吴国英想到那个被自己等人推出当替罪羊的石家,居然脱离了自己的掌控变成了和自己平等的地位。而且把自己的那些隐私手段放在光天化日之下,让自己面临以前的助力6,现在反而变成了一块块石头将要砸到自己的脑袋上。
而被吴国英产生怨念的破坏他这手段的罪魁祸首林夕此时也是焦头烂额。
林夕忽然站了起来,整了整衣服,对陈赫业深深一个鞠躬。
陈赫业笑道:“不用多礼,我帮你这一次,也是顺势而为。”
不料林夕却说:“这一礼,是赔罪。”
陈赫业呆了呆:“赔罪?”
林夕道:“总督和布政使大人有命,石家不敢奉命,故而赔罪。不过请陈师爷放心,师爷所说之事,无论包商之事成与不成,在了结之前,不会泄露只言片语。大人若另有方略,也不会因为林某泄露消息而有所耽误。林某再此立誓言,若泄露一字一句林某今后将于科举仕途再无寸进。”
这一下轮到陈赫业惊讶了,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又惊又怒:“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林夕道:“我说虽然我暂时能做了石家的主,所以就代替他们说,石家不敢奉命。”
陈赫业将林夕上下打量:“林举人,你知道你们石家现在是什么形势吗?你知道拒绝我的代价吗?你知不知道我家大人用一个小拇指就可以轻轻松松的将石家碾为齑粉?”
“知道,自然知道。”林夕仿佛没有听到陈师爷的威胁一样说道:“石家现在,只不过是个疍户人家的首领,在诸位大人眼里就仿佛是刍狗一般随意可以用或者丢弃的一个物件儿。大概连刍狗都比石家要好上三分。刍狗至少作为祭品,在祭祀没有结束之前,地位还是十分高的,但石家现在人在水里,岸边却还准备好了刀剑,石家不上岸是死,上了岸也是个死。等日后包商会议一投筹,那大概更只有家破人亡四个字足以形容。石家家主少不了一根绳子挂着横梁上,然后其他男丁发配边疆,女眷成为官妓。甚至株连三族都有可能。”
陈赫业森然道:“既知如此,你还敢拒我?难道不怕现在我就把石家打入尘埃吗?”
林夕道:“本来不敢,然而,不得不拒如果现在拒绝,石家还有一条生路可走。如果一旦踏入双方的纠纷,无论谁胜谁负。石家必然是那个祭品!”
陈赫业望向李嫩,李嫩笑道:“怎么样,我说过,林举人不会答应的。”
陈赫业摇了摇头,似乎无法理解。
李嫩道:“别人能进这个棋局,也许会受宠若惊,毕竟踏着别人的血肉走向高处已经是我们这些人的本能了。陈师爷虽然条件摆的很好,威胁也很到位,但是你弄错了目标。但我们林举人虽然有了举人的身份,但是他本人却是确实还没长大的孩子,在他的心中亲人是最重要的,一切事物都会为亲情让位。”
陈赫业冷笑:“大人愿意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石家来办,那已经是极之看重了,你还不满意了?再说石家只是你生母的同胞弟而已和林家并无任何瓜葛。”
“不敢,不敢!为了些许利益出卖有血缘关系舅舅的事情,我林某人还是办不到的。”林夕道:“石家是做生意的,商贾在士人眼中,乃是贱业,但陈师爷可知道,商贾之中,亦有国士。”
“国士?,陈赫业冷笑道:“士之才德盖一国则曰国士。商贾之流,其在士农工之末,连士都算不上,还敢称国士?”
林夕心里暗道,只要你把话题从这个事情上转开就行。我就不信凭两世为人得的这些学问还驳不倒你一个给人出谋划策的师爷。
“要论一个人是不是士,是世俗说了算,还是圣贤说了算?”林夕把诡辩术拿了出来。首先就要把制定标准的规则拿到手中,这样既当运动员又当裁判员,那是不会输的。
陈赫业道:“自然是圣贤说了算。”
林夕道:“考科举走仕途的人才能叫士,这其实是赵宋以后世俗的说法。但古代圣贤可不是这么区分的。孔圣人说: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之士。也就是说,一个人立身有道德底线、行事能明辨是非,在这个基础之上出外办事,能够不辱君命,便可谓之士。可见圣贤区分国士与宵小,不是看身份与职业,而是看他的行为、道德与操守。相反,那些虽然做了官却不称职的人,圣人是这么说‘今之从政者,斗筲之人,何足算也!’”
张载哈哈一笑,心想这个小子从小就能掰出各种各样的道理,有的时候甚至把他辩得哑口无言,想和他辩理开口便已经输了。
“好,算你说的有理。可是你们商贾之中,有这样的人么?岂不闻圣人云:为富不仁,为仁不富。说的就是这群终日追逐蝇头之利的奸商。”
陈赫业丝毫没有被林夕拽到坑里的感觉,仍然提出了他自己的观点。
林夕道:“可圣人也说,君子的境界是贫而乐、富而好礼。若我们富而好礼,那不但是士,且是君子,而不是奸商。”
“你敢说你们石家做到了?”
“不敢说已经做到,但石家一直都以此为追求,石家并没因为家长支持负担日大而交出家长,并且尽他所能的保护他下辖的疍户。并且有志于此道而且二十多年来积极践行的人,这不就是士了吗?”
“哦?”陈赫业道:“石家还有这些善举,愿闻其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