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
细砂一样的雪花在薄暮时落下,几个小时过去,视线所及已是一片浅白。月光映在雪面上,显出绵绵的清亮。
山脚的木屋里,仅有的暖色忽地扑闪,转瞬又黯淡下去。
老人将烛花修去,随即将熏黑了半截的小剪扔回笔筒。他几次用手抚平了纸页,方落笔写下第一句话:
“我所写的是一位罪人的历史。他在最关键的时刻退缩,出卖了所有寄希望于他的人。”
他盯着这行墨字看了一会儿。将它划去,重又写下:
“我所写的是一位罪人的历史。他在最关键的时刻退缩,却是出于自己的理智;他出卖了所有寄希望于他的人,却是经过详密的考量。
“他本人在此回忆自己的经历。他从不后悔自己所做,并在此为自己的行为作一申辩。
“无论什么人看到这份记录,或没有人能看到这份记录,他都会客观忠实地写下一切,以此回馈命运和历史。他的目的只是要流传本来的真相。”
老人停笔,似在思索更为公正的词汇。他于是在“罪人”后面补充:
“没有人加罪于他,他自己也不承认。”
随即又划去。整个人颓然靠在椅背上。
他扭头望向窗外,眼神空洞。雪影从容地点染黢黑的背景,静得可以听见火苗在烛芯上蹿跃的声音。老人认得这种气氛,那是在故事开始以前,意识到它以后,他便惦念起这一份安详,直至往后的日夜。
万事落定的现在,他才又一次身临自己的愿望,只是所有的话都堵在嗓子里,噎得他说不出来。
无数类似的雪夜过去,他未予留意。而今要给一切画上个句号,他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点,彷佛一步也未曾迈出。
老人恍惚间觉得,他也许只是在睡梦中流连,时间并未额外拨动一秒。
也许年轻的自己正伏在桌上酣睡,依然身处那间小小的作坊。药草的苦味儿隐约含在空气里,被烘暖的炉火烤干了水汽,便又绽出一种清香。日后的离乱和斗争尚未到来,也许本就不会到来;许多的面孔他尚未认识,也许以后也不会认识,同样地,许多的泪水和鲜血也不必流出。他所思量的,只是下午要采到师傅嘱咐的药草,并加紧学习煎药和敷料。
过一会儿,青年将要醒来。他上山采药,他下山回家,他在窗边忙碌,直至薄暮冥冥。雪花如期降临,他发觉自己置身于宁静的雪夜。
青年望望自己的手,满是皱纹,饱经沧桑。皮质的本子正在他面前摊开,页面上墨迹未干。身边的环境熟悉而陌生。
酸楚一下子包围了他。只有一点冷硬依然镇在胸口。
他颤抖着将吊坠取下。
一个圆形的金属小盒。银质的盖面旋开,少女的面容即在玻璃下呈现。她又一次看向老人。
这是她来过的痕迹,也是过去时光的见证。这张方寸的小像是老人近来唯一的依赖。
黑白色的照片早已发黄,用技术留存的青春在此也被时间消磨。但在他的记忆里,少女的眼眸永远是深蓝色的,像水渊一样深邃;她的头发永远是金色的,总是伴着淡雅的香味儿。
她是老人心中永久的一点瑰色。这一事实不会被承认。
老人迎上半世纪前的目光,失去了年轻时的坚定。他的眼神流露出乞求。
他伸手,想要拭去盖板上的蒙尘,尽管小小一块儿玻璃早已被摩挲得锃亮。手指移开,画中人的微笑娴静平和,一如既往。
他又一次对着相片里的面容发愣。
今夜以来,老人反复地失去勇气。他决心写就一部历史,但历史不容许他的妄为。过往的记忆在脑海中翻涌,直将他的思绪冲成乱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