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是晚春,郊野的草绒依然显得枯黄。恩佐从地上拈起一株,却发现整根儿的草茎如炭灰般脆碎。
他现在按字面意思领着头走。远处依稀可见环卫着铁道的矮墙,原先的汽笛啸声已不见踪影。昏黄色的天穹压在头顶,其下一片荒凉风貌。
从河道走出,途径是一片稀疏的工业厂区。墙壁坍塌的厂房露出内部的支撑结构,犹如巨兽的骨骸裸露在外;覆满灰尘与瓦砾的地面上,偶尔可见成堆遗弃的零件和工具。一行人提防着从这里穿过。
当看见车间中央矗立的蒸汽机时,恩佐不由得放慢了脚步。连同机器一起,昔日繁忙的生产线如今只剩下死寂,输送带断裂在地,曾精密调校过的齿轮已经卡死在某个瞬间。他的目光在废墟间游移,最后停留在壁上的宣传画上。
“为蓝天而奋斗。”
白底蓝字。画幅主体的蓝色背景下,纯黑色涂出带有双翼的柱形巨塔,底部拱卫着宏壮的环形基座。
见他留步不前,跟在身后的伊兰向海报瞥了一眼。
“天滤枢纽。”
冷淡的语气。她惯常的高涨情绪在遇袭后荡然无存。
“内城区的那座?”
“内城新二区。”
少女用眼神催促他快走。他们于是从废弃厂房的中间穿过,踏入一处开阔的小院。两侧排布着以前的办公楼。
“这里是在枢纽建成后废弃的?”
恩佐问,视线从枯萎的行道树掠过。伊兰这回只是端枪看向远方,并没有理会他。
一时只听得见脚步声。碎石铺成的路面长着杂草。
最终是艾伯特接了话:
“枢纽屡建屡败,还迁过好几回址,整座城市都被搅得鸡犬不宁。这里就是结果之一。”他用尚能活动的手握着短铳。“当时我还小,就记得银面们在街巷里窜来窜去,到处杀得血流成河。”
他一脚踢开路上的石子。
“结果我现在也穿了这层皮。”
“艾伯特先生为什么加入?”恩佐问。
“钱。”
“钱?”
“你问阿德琳。”他不太想深入。
阿德琳垫在末尾,每看见伊兰的身形就不禁微蹙眉头,态度和之前很不一样。因为心存芥蒂,她回答得也有些勉强:
“那谁不是说了么,在我们这儿工资是很高的。”
依然是带着点儿娇弱的话音,但听起来有些戒备。
“配给的票证也很多,有时候都吃得上牛肉。普通人连黑麦面包都供应不上。”
“那等我们到了吕泰西亚?”
他意指先前的“请客”。前后的叙述存在反差。
“您还记得那个呀。”阿德琳显得心不在焉。“请您一位没有问题。别人就算了。”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恩佐发现对方没有谈话的欲望,只好将话题搁置了。一旁楼栋的窗户玻璃破碎,只留下漆黑的洞口,看起来像是有人在窥探。
他回头看看中校,面具遮盖了他的表情。但从步伐的沉重谨慎看来,他的希望也几近丧失了。
而伊兰依然是那副空洞的神情,像是无时无刻不在思考,又像是已经麻痹了自己的思维,什么也不再去想。她只是迈着自己的步子,同时用眼睛监视周围的情况。
阿德琳看见他仍然有意关注伊兰,眼神里的嫌恶又明显一分。
艾伯特则显得无所谓。他重新戴上了面具,重新回归到实干寡言的态度。
七八分钟后,这一小群人抵达砖墙附近,墙顶结着铁丝网,本身的白漆几乎驳落殆尽,有的只是黯淡的赤红。伊兰用手势示意他人后退,自己从衣怀里取出手雷,简单测估后便扔了出去。眼前的一段墙壁在爆破声中坍塌。
尘烟里面,恩佐用眼神询问她的计划。
“跟着我。”
这就是全部的话了,而且只是说给他一个人听。其余人像是已经知道,自觉警戒着进入缺口。
宽阔的铁道从远处来,又直向另一端贯穿。多年的风雨侵蚀让钢轨显出锈色,底下的枕木也多半腐烂,但整条路线并没有荒芜的气氛。从河道上听到的汽笛推断,这里仍在运营,尽管周围的厂区半世纪前即已废弃。
他们沿着路基前行。一路无话。
“伊兰,”
结果是恩佐轻唤一声。现在是她在领队,这一支纵列行走在墙根下。
对方像是没有听见。
“你还好吗。”他又问了一声。
队尾闪过不满的哼声。但当伊兰转过身来,阿德琳又连忙压低自己的帽檐。
“嗯。”
她憔悴地笑笑。
“但现在必须集中精力。”
“你不妨和我们商量下。”恩佐说。对方的黑眼圈在白皙皮肤下尤其明显,整张面容也透出疲惫。这是一夜奔波的结果。
海蓝色的眼睛扑闪了一下,似乎是看向阿德琳的方向。
“会好起来的。”
她只落下模糊的一句,又回过身往前走。笔直的一条铁路在末端转过弯去。
“火车的事,怎么办?”
虽不想贸然打扰,他还是将最紧迫的问题丢了出来。
眼下好像只有他不明白情况,全队也默契地将自己晾在一边。
“扒火车,先到蒸汽枢纽再说。”她淡淡地说。
“扒火车?”
恩佐看向四线并行的铁道。
“是。这一带的货运火车两小时一班。”
“到了枢纽以后呢?”
“想办法把你带出厂区,再去预定的港口渡海。”
简单的回答,然后又只是行路。
天色虽然保持着一贯的浑浊,但从亮度推断已是正午。
等到了弯道区域,最左侧的一双轨道与剩下两路脱离,向着围墙外面拐去。另两条通向有楼栋和仓房的厂区深处,最远端依稀有起重机的形状,雕塑般坐落在灰蒙的雾影中。伊兰向左走去。
随着逐渐远离沉眠的工厂,所见景色步入荒凉。各种的建筑物落在身后,伴着轨道的围墙也在某一处消隐,随后就只有枯黄的树荫。烟尘的气味稍微减小了,但对恩佐言还是有些呛人。不过,他没有再戴上面具。
沿途没再听见汽笛的声音,有的只是皮靴在碎石上踏出的沉响。两旁的坡下有灌木的遗迹,叶子都已脱落干净,风吹过的时候,光秃的枝桠沙沙作响。
等到了一处带有道岔的大弯道时,伊兰停下脚步。她观望一番,确认好司机很难发现外侧路基下的情况,便率先从土坡溜下,疲惫地靠在阴凉地里。其余人也跟着安静地滑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