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惟演是年已经二十七岁,对许多事情都有自己的看法,当时进入他脑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宋朝廷!
正是宋朝廷谋害了自己的父王!
这与南唐后主之死何其相似乃尔!
十年前,钱氏刚刚举族迁来京城,就听说南唐后主李煜过完了自己四十二岁生日之后,猝然去世,传言或许并非空穴来风——那就是他在自己的生日晚宴上喝下了御赐美酒,而酒中被人暗下了“牵机”药。
对此众说纷纭,版本甚夥。
最为折衷的解释就是,宋廷不可能容忍一个亡国之君永远逍遥于京城里坊之间。
一个人的本事再大,也敌不过一个社会。换言之,一个人的能量如果可以威胁到主子了,那么他自己也必然身处险境。钱弘俶之死何尝不是如此。
钱惟演想通了这一点,心里诅咒赵宋皇室不得好死的想法都有。
然而钱惟演的过人之处就在于:深知无力回天——这一点在其先王归顺之时即已经决定了,至此并未发生改变,任何哪怕是极细微的反抗都将招致灭门毁族之祸。
当大势已去,与其以卵击石进行无谓的抵抗,莫若顺乎时运,以求夹缝里生存,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
这便是钱惟演的人生逻辑,也因此,钱惟演似乎彻底变了一个人:一个贪恋权贵,为人猥琐趋炎附势的钱惟演。比如,仁宗即位,他立刻写下大量歌功颂德的文章献于朝廷,世人尽知他是在以此邀恩宠。后来,甚至处心积虑地与宋廷皇室缔结姻亲,攀龙附凤。
凡此种种,煞是扎眼,颇为舆论所鄙薄。
不过欧阳修对此有自己的看法:钱惟演如果不这样做,他要怎样才可自保呢?
算起来,钱弘俶“纳土归宋”之际,钱惟演刚满十六岁,也被宋廷封为右神武将军。听上去好不威风凛凛。只不过这样的任命纯属安抚、优渥性质,名为将军,实乃杂号,并无任何职事,整日赋闲家居,或研读经史、文辞,或邀三五相知弈棋饮宴。
欧阳修感到,作为亡国之臣、钱王之后,钱惟演并非丝毫没有自己的故国之思,这一点是肯定的,只不过,他将这种情感在心底深埋起来,含而不露罢了。
早在随州时,欧阳修就曾读到过其诗作《泪》:
家在河阳路入秦,楼头相望只酸辛。
江南满月新亭宴,旗鼓伤心故国春。
前两句显然是用潘岳《河阳县》诗的的典故:“河阳视京县,引领望长安。”三句用东晋新亭对泣的典故,四句则化用了南梁丘迟《与陈伯之书》之文意。
钱惟演这首诗,文意深奥,是欧阳修连诵加“啸”多少遍之后才彻底弄明白的。四句中的每一个字都是浸满了血泪的啊。
如前所表,欧阳修固然一向对“时文”很反感,也深知钱惟演与“时文”的关系,但是就钱惟演的整个创作来看,还是有其血性的。本质上,他应该比起自己所留给人们的浮华印象更有骨气,可见为文与做人,有时并不能完全一致。
气度小的人可做大气文章,反之亦然,特别是,当生存环境异常严峻之时。
设身处地想一想,钱惟演的所作所为,只能说明他的内心世界无比苍凉,犹如童童华盖,虽然其上烈日炎炎,其下却是一地的荫凉。以他那般动辄得罪的独特身份而论,他所有的应景文章,更多的是出于不得已而为之,委实是无奈之举呢。
这也正是欧阳修内心里不排斥跟钱惟演交往的原因。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今钱惟演终于被排挤出朝廷,出守西京洛阳。在洛阳城里,官高职闲的他乐得过着养尊处优、消遥自在的生活。身为帝王之胄的钱惟演不仅雍容大气,且博学能文,辞藻清丽,又礼贤惜才,热情奖掖后学。
他多方招徕文人墨客,连李襄宾都忍不住赞叹:“西、西、西京幕府人才济济、藏、藏、藏龙卧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