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并不这么看,虽然无论如何范燕儿也不能代替夫人品莹在自己心目中的尊崇地位,但这并不表明他对范燕儿的情感是虚伪的,至少在他自己的判断里,范燕儿还是沉甸甸有分量的。
他想自己今生应该不会忘记她了。
明道二年(1033)正月,欧阳修告别即将临盆的夫人品莹,应召赶赴汴京述职。
随后,过了十几天,便预备前往随州探望叔父欧阳晔。
欧阳晔时年已七十五岁,致仕家居,身体欠佳。行前,欧阳修特意把李襄宾从随州叫回来,叮咛他帮助母亲郑氏,把这个家照料好。
没有想到,这是他们叔侄的最后一次见面。四年后,欧阳晔病逝时,欧阳修贬官夷陵,音信阙如,未能前往奔丧。
又七年后,即庆历四年(1044),欧阳晔正式出殡时,欧阳修在朝廷担任谏官,投身于“庆历新政”,虽然后来为叔父题写了祭文和墓志铭,却终因分身乏术,无暇亲临凭吊。
对此,他在《祭叔父文》中不无痛苦地说道:
从前任职夷陵,那是有罪的惩罚;今位于朝,参与劝谏行列。荣辱虽然不同,实际上都是束缚,让我不能为亲人送终尽哀。忠孝难两全,唯有泪两行!
是年三月中旬稍后,欧阳修返回洛阳,一场横祸也随之而来。在他离家之后,夫人品莹产下一个可爱的男婴。头七日母子均安好。
妊娠期内品莹曾连续呕吐了几个月之久,三餐不思,苦不堪言。
正是需要补身子的时候,可那段日子里只要吃一星半点儿东西,似乎连苦胆都要一起吐出来,到后来,不独吃不下有补的食物,而且一嗅到烧菜的味道就要翻江倒海般大吐一气,甚至呢,只要一听到别人提及什么菜肴的名称,也会立即翻江倒海起来。
每天聊以充饥的只能是清菜汤加白米饭。这罪真是遭了不少。人家的媳妇儿怀孕生子,都是好肉好鱼的伺候着,平常的日子再怎么艰难,这怀胎十月也要养得白白胖胖的发福起来。
品莹倒好,白呢是自来白,胖呢就完全说不上了,不光没有胖,人还瘦下了一圈儿,要不是腆着一个大肚子,别人说什么也不会相信她怀有身孕。
品莹对欧阳修说:“相公啊,这一胎生下来,以后说什么也不再生了,如果再要妾身生孩子,不如干脆拿走妾身的命得了。”
欧阳修说:“对对对,我们不要那么多孩子,生下这一个就够了,让他传递欧阳家的香火便是。”
好不容易,度过了那段难熬的日子,儿子生了下来,品莹严重的呕吐反应也终于结束了,可是还没等到满月,一场突如其来的热疾便惨然夺去品莹年轻的生命。
欧阳修赶回的时候,李襄宾上来一把抱住了他,结结巴巴地说:“欧阳公子快快去看,夫夫夫人她……快不行了。”
品莹已陷于昏迷状态,处于弥留之际,那张曾经俊秀无瑕的脸庞苍白如纸片。
品莹的最后时刻,一声声呼喊着欧阳修,不是叫相公,而是像母亲郑氏那样叫着他的名字:“修儿,修儿。”
欧阳修遭罹这场灾难,心爱的夫人和他阴阳两隔,悲不能胜。
四月的一天,竹荫清凉,鸟语花香。
欧阳修独坐绿竹堂,脑海萦回着胥夫人的倩影,离家暂别之时,杨柳依依,春风含笑。
而今回到家来,已是桃李花残,牡丹凋零。
虽然还有迟放的石榴花竞相吐艳,但是,没有了品莹,那又能怎样呢。
不知是否因自己真的与品莹无缘长久,连她的亲身骨肉也留不住,五年后,他和品莹共同的儿子也不幸夭亡。
品莹和儿子夭折的双重打击,让欧阳修一下子老了许多。
只留下了品莹当年救活的那只花猫。
李襄宾把花猫抱在怀里,远远看着这边,不说话。
欧阳修始终怀念与品莹的伉俪深情。二十年后,他扶护亡母郑氏灵柩归葬故乡吉州吉水沙溪镇,特意将品莹移葬于父母坟茔旁。
伫立坟前,欧阳修作了如下思考:人人皆希望自己能以趋利避害,是最最起码的。
可是这世上哪有几件真正按照人的愿望发生的事情啊。若是有,也必定是梦了。
人自打来到这个世上,就注定了要不断地在梦和现实之间挣扎。
欧阳修又想,聪明的人只有现实,没有梦,糊涂的人常常分不清梦与现实的边际。
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糊涂之人,太多的事情都是在很久之后才能体味出其中的深意来。
是不是,之后的一切跌宕起伏,都从这一年里所发生的种种变故之中露出了端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