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学期过去三分之二的时候,娄梦佳成功转到法学专业的消息在宿舍里炸开了锅。
大家一方面埋怨梦佳的决定突然,未和大伙儿透露过一字;另一方面又觉得,比起需要温和待人、情感充沛的外汉工作,“冷面”、逻辑思维超强的她确实更适合法学工作,倒也争相恭喜她。
只有湛晴百感交集——梦佳是何时产生转去法学专业的想法的,和楼凡希有关么?
当然,这个想法只闪过了几秒,存留更久的思考是自己总是对身边的事物充满探究、改进的激情、会倾注许多的精力和时间,可为何唯独对自己的事思考甚少、投入较少?
一味秉承“忠于自己的内心”、“做好当下的事”,全凭兴趣和激情支配自我,未考虑过激情、兴趣过后的出路,未考虑谋取长远的心安理得。
是自己目光短浅,还是精力、时间有限,只做得了眼前事,抑或是兴趣乏乏、因而不必纠结太多?
湛晴不得而知,她只知道娄梦佳的选择给自己带来了震撼和羞愧感,在没有更好借口可以让自己对这一影响置之不理前,她得采取行动让自己能心安理得。
湛晴采取的首要行动便是跟着娄梦佳去法学院蹭课,多了解不同的专业也许能帮自己打开思路。
原以为娄梦佳是去听大一的课,没想到她到的是大三的婚姻法课堂。
湛晴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小心翼翼地张望着到场的人。许是蹭课的人来的多了,大伙儿见怪不怪、并未对两人产生额外的关注。
另一方面,没有看到楼凡希,湛晴心里更觉安定——否则他肯定会以为自己是为了他来蹭课的,那可如何解释得清。
第一遍提示上课铃响,大伙儿纷纷进教室,满满的男生让湛晴有些不适,毕竟文学院男生只占30%,只有开大会的时候才看到坐成一片的男生。
第二遍正式上课铃响,湛晴右边空位有人坐下,她微微侧身准备把放在桌上的包等杂物拿开,看到身旁的这个人长着熟悉的面孔——居然是楼凡希!邪了门了!
湛晴停下动作,下达逐客令:“这有人了。”
楼凡希指了指讲台的方向:“上课了,不能乱走动。”
湛晴只好把东西稍微挪挪,在两人中间位置堆高,形成“三八线”。
在活动的过程中,湛晴不小心看到楼凡希面带笑意看着自己,赶紧从笔记本里撕下一张纸,快速写到——我陪舍友来的,坐我左边的妹子,她转到法学院了。压根不知道你在这个班上课!!你别误会……
递给楼凡希后不久就收到了回信——此地无银三百两。但是,能在这见到你,很惊喜,算你送我的礼物吧!
礼物?难道今天他生日?
湛晴问出自己的疑惑后,收到了一句很欠扁的话——你对礼物的理解,肤浅了。
得!是我傻!还理你!
湛晴把纸条揉成一团,转身投进教室后面的垃圾桶里,回身的时候给了楼凡希一个“你就该找不到女朋友”的眼神,而后听到老师指人起来谈论对案件的看法,便战战兢兢低头坐好。
楼凡希递给她一沓打印的材料,湛晴这才知道该案件的来龙去脉——
两对男、女同性恋者为了躲避父母催婚,约定双方交叉结婚,婚后不履行夫妻生活、而是和各自的伴侣生活。约定的婚姻存续时间为5年,作为报偿,男方每年支付10万给女方,并预付20万作为押金。
一年后,台湾同性恋得到法律认可,女方决定移居去台湾,提出解除婚姻关系。男方认为其违反了协议约定的时间,要求返还押金和已支付的款数,共计30万元,但女方只肯退回押金。
一男生站起侃侃而谈道:“法律本来就不让同性恋者以任何方式结婚,他们的协议明显是违法的,导致协议和婚姻关系都无效。协议既然无效,那就不用履行。”
还未思考太多,湛晴便听到另一个女生站起来反驳道:“你的大前提就错了。法律没有明确禁止不让同性恋者以任何方式结婚,法无禁止即自由。”
“那你去民政局试试人给不给你结啊!”说完,这男生还笑了一声:“同性恋者大张旗鼓想结婚还违背了公序良俗原则……”
湛晴看着那女生说完默默地坐下,尽管面有怒色,却似乎并没有进一步讨论的意思。
她留着接近板寸的头发、穿着也偏中性,本棱角分明、锋利的脸,在周围人想要隐藏却还是忍不住打量的目光中,变得那么脆弱。
许是出于对这份脆弱的心疼,也可能是因为自己曾做过同性恋者生存状态的调查,有责任为他们说话,湛晴“噌”地一下站起来,看着那个男生,掷地有声道——
“既然刚那位女同学说’法无禁止即自由’,那么不能登记成就不是同性恋者的错。英国、澳大利亚、我国台湾地区等等世界上很多国家、地区的法律都规定同性恋合法,权威科学机构也早就证实同性恋和生理缺陷无关,他们和异性恋者一样都是平等的人,他们在一个没有明确反对他们结婚的国家,努力争取自己的幸福,怎么就错了?”
“不是人人生而平等吗?人们可以接受生来就有各种缺陷的人,可以赋予他们同情、理解、包容,为什么不能同样对待没有做错任何事的同性恋者?”
“还有你刚说的公序良俗原则,请问法律有明确说同性恋违反公序良俗原则吗?没有的话,你就不能轻易下这个结论。校朝阳杂志社在上个学期在大学城做了一次大学生对同性恋的态度调查,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学生是表示支持的。这么多人支持,怎么能算是违背了社会意愿?!”
“怎么没有调查到我呀!”那个男生的声音里带些玩笑。
湛晴可没打算和他开玩笑:“大学城有十几万人,为什么就一定得调查到你,你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说完,还甩了那男生一个白眼,才坐下。
刚没坐稳,湛晴就听到老师的声音传来:“那么这位女同学,你对这个案例涉及婚姻法的部分怎么看?”
陆陆续续有同学转头来看自己,湛晴觉得这就像在常做的那个十分尴尬的梦里——梦到自己没穿衣服便来上课,不巧还被老师点名,频频被同学盯着看。可是能怎么办呢,只能硬着头皮上啊!
正当湛晴准备站起来的时候,楼凡希按住了她,并站起来,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个案例我们昨晚一起讨论过,我替她回答。
我们认为,本案男方的财产返还请求,不予支持。
首先,双方婚姻关系无效;双方虽在结婚证的取得和形式上是合法的,但实质内容违背了夫妻生活内容必须真实、自愿的原则。
其次,双方缔结的婚姻协议无效;具有效力的婚姻协议应合法,但这份协议违反了婚姻法“禁止借婚姻索取财物”的规定,也并非夫妻双方的缔结婚姻真实表示,而是通过合法的形式掩盖不合法的目的。
但是,该协议是双方自愿签订,符合合同法要求,可以视为一般民事合同。
根据合同法规定,单方提出解除合同,另一方可以根据约定的违约责任请求赔偿,已经自愿履行的部分不予返还。本案的协议未约定违约责任,男方在第一年给予女方的十万元是出于自愿,故不予要求返还。”
湛晴只觉得所有的字都能听懂,但连起来之后就不懂了。
她看向娄梦佳,丝毫未见其面露难色,不禁暗生佩服。
却对说这番话的楼凡希各种嫌弃——就不能说人话么?非要飙法律术语,这俗话说的好,学艺不佳的人才爱讲老百姓听不懂的话!
这么想着,她便觉得十分安心,丝毫没有欠着楼凡希人情的意思。
而这边老师听完楼凡希的回答后,关注点不在案例上,反而是“你们昨晚一起讨论案例,但这个女同学看着眼生,你们是什么关系”之类的问题上。而这个问题显然更加引起大家的兴趣,有些男同学甚至开始起哄。
湛晴感觉到楼凡希准备开口,赶紧抢答道:“妹妹,我是他表妹。”
尽管无聊男生们的起哄仍然为止,但看着楼凡希像吃了哑巴亏似的无奈,湛晴给自己的回答打满分。好不容易挨到下课,湛晴抱着东西准备离开,却被楼凡希拦住了:“替你回答问题的人情,就用听完这节课还吧!”
斤斤计较!湛晴只好又放下东西。而很快,湛晴来了两个访客,一个是刚刚自己反驳的男生,另一个则是自己帮着说话的短头发女生。
这男生掏出手机要加湛晴微信:“这以后有什么不懂的,还得表妹多指点指点。”
湛晴才不想和这个男生有任何关系!
“我表哥,”湛晴指了指楼凡希,说道:“不让我随便指点男生,微信就不加了,需要指点找我表哥。”
楼凡希点了点头,表示对这个回答很满意。
而短头发女生的要求则爽快的多——中午一起吃饭。
湛晴轻快地答应了。但她没想到的是,就是这一声答应,从此这个女生就赖上自己了,餐餐顿顿要一起吃、图书馆要一起去、社团活动要一起参加……
随着和短发女生深入接触后,湛晴对她了解更多。
原来,她是楼凡希所在班的班长,是个同性恋,并且刚进校园不久就主动宣布出柜,所以难免引起不认同之人的不喜。加上她性格大大咧咧,对人敏感度低,说话不遮遮掩掩,时常得罪人而不自知,因而也鲜少朋友。
湛晴倒是乐意和这样单纯率真的人来往,在明确和班长说明自己是异性恋者后,便成为班长最好的朋友,经常被班长拉着去蹭课或参加班级活动。
湛晴原以为参加这些活动会让自己和楼凡希觉得尴尬,没想到更尴尬的来源居然是上次加微信不果的哥们。
这哥们以各种借口加入到湛晴和班长的日常行程中,尽管他没有明确表示,但湛晴深知他的意图……
可也得亏了他和班长的帮忙,湛晴很快就摆脱了被不断请喝茶的烦恼,并且还顺利让杂志发了刊。
但湛晴没有拒绝男生的帮忙似乎让他追得更勤了,想到也许是自己的错,湛晴便主动约那男生在图书馆见面说清楚。那男生是个榆木脑袋,任凭湛晴怎么说,他都不肯放弃,湛晴只好拿班长做挡箭牌,说自己其实也是同性恋者,这才让男生打消了念头。
但接下来的几天,湛晴也并没有因此过得更好,她对楼凡希产生了多种复杂的心态,一开始是愧疚——
许是因为自己答应了楼凡希再发生请“喝茶”事件一定告诉他,而自己却找了别人帮忙,甚至连杂志发刊也并未和他说一声;许是因为自己欠了楼凡希多次人情却至今未还;许是自己轻易就察觉到别人的好感,却始终未将楼凡希的心意看清过,害他白付出了许多……
而当在食堂看到好几个女生围着楼凡希吃饭时,这种愧疚又转换成了不爽——原来对他而言,不过是换一拨人吃饭而已,自己并没有那么重要。
便开始对他的微信不理不睬,也躲避一切可能和他产生交集的场合,再也不去蹭课或参加他们班级的活动,连自习的教室都换了,似乎打算就当从未认识过他一般。
如此一来,倒也多出了许多自己独处的时间,却又生出了一些寂寞和孤独。
而这才是让她最难以接受的,要知道,上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还是高二谈恋爱的时候……
相似的感觉太轻易让人产生各种对比和联系,湛晴下意识排斥去想这件事,只好用更紧密的行程和更多的电影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这天,她照往常一般来到图书馆,习惯性坐电梯走进自习教室里,刚走出拐角,便看到熟悉的位置——不是最近去的那个,而是自己呆了快一年的位置,这个位置的对面依旧坐着楼凡希!
她呆呆地站在那看着楼凡希,魔怔的是楼凡希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也抬起了头并看向了自己,还把书桌上摊着占座的书收了回来,原来,楼凡希还给自己占着座。
那一刻,湛晴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炸开了,只有她和楼凡希两人在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对方。
等到周围的一切炸回来也恢复平静时,湛晴终于恢复理智,在楼凡希准备站起来时,她迈开腿快速往外跑。
她赶紧按下电梯,却看到电梯还在往上行,便赶紧跑向楼梯口,犹豫了一秒开始拼命往上跑,一直跑到楼层尽头才停下来。
顶楼通往阳台的大门紧锁,只留和楼梯接壤的一小方地,狭小、灰尘多、空气不流通。湛晴大口喘着气,吸进了一些粉尘,又变成大力咳嗽,还不敢太大声,只好捂着嘴巴弯着腰尽量排解着。
待到恢复后,被咳嗽呛出的泪也开始流下。生理带动情绪,尽管不情不愿,但这些被呛出的眼泪还是激发出自己一直在排斥、压抑的情绪、记忆。
她坐在台阶上,头埋在绻起的膝盖上,重重地倚着墙壁,仿佛这样自己就不是孤单一人,仿佛这样自己就是安全的……
突然,似乎听到脚步声,她警觉地僵直身子,侧着耳朵倾听着,心里默默祈祷不要有任何人上来。
过了一会儿,这一小方天地又恢复了死水般的安静,湛晴这才又将自己交给冰冷的墙壁。
许是墙壁太冷,冷到眼泪自己默默跑出来,还打湿手臂。
湛晴生气地擦掉眼泪——为什么要躲?!为什么又顺着可悲的心意走?……
她怎么能让自己又陷入这样的境地?她深知喜欢一个人的感觉,也深知那种瞬间天堂和地狱的苦楚,怎么能再敞开让人肆意伤害的大门?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产生这种感觉……
她恨自己的不争气,她讨厌感情的不受控制。可是另一边,一个声音似是在告诉自己,她更恨的其实是不敢与不争。这个声音又在自己耳边一遍遍重复着前几日看的《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中的台词——
“为了快速愈合,我们从自己身上剥夺了太多东西,以致在三十岁时,自己的感情就已破产。每开始一段新的感情,我们能给予的便越少;但是,为了让自己不要有感觉而不去感觉,多么浪费……
如何过你的一生是你的事,但要记住,上天赐予我们的心灵和身体只有一次,而在你领悟之前,你的心已经疲惫不堪了,至于你的身体,没人愿意再看它一眼,更没有人愿意接近。现在,你充满了悲伤,痛苦,别让这些痛苦消失,也别丧失你感受到的快乐……”
可是,道理都懂,做到又岂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
一直呆到闭馆音乐响起,湛晴拾掇好自己走到楼下坐电梯。电梯每下一层、每开一次门,她都胆战心惊地深埋着头,直到平静到达底层、一个人出了电梯,她才安下心来,走出图书馆。
刚走出馆门没一步,湛晴便看见了站在门口台阶上的楼凡希——他选在出馆必经之路守株待兔。湛晴脚似灌了铅似的迈不开步,但想到他可能是从自己跑出来时一直等到现在,终还是不忍心地走近。
楼凡希等她走近后,默不作声和她一起下了图书馆漫长的台阶,直到走到平地上,他问湛晴:“就一次,能不能陪我走走?”
白色路灯光下,楼凡希瘦高的身影显得那样冷清、孤寂,他的眼神在路灯下显得越发诚恳和坚定。
湛晴点了点头,跟着他一直走到了湖心亭。
湖心亭只有一盏小顶灯微微亮着,远处的路灯在树叶遮蔽下闪着微弱的光,在湖水边缘留下模糊的倒影,倒更像是来窥探夜晚在湖边游走的人们。只有天上的月亮独自挂着,对着湖水顾影自怜。
湛晴和楼凡希并排坐在湖心亭的长椅上静静赏着月,也不知过了多久,湛晴终于听到楼凡希打破了沉默:“听说,你和班长在一块了?”
湛晴不知怎的觉得好笑,噗嗤笑了声:“你们班那位好哥们实在追得紧,没办法,只好这么拒绝他了。”
湛晴笑完,突然想起什么,紧张问道:“你听谁说的?”
楼凡希淡定回道:“还能有谁,当事人自己陈述的,说还没怎么追你,就被拒绝了。班长听到都乐开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