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被是石墨青的棉布缝制而成,而那款麒麟帖也是石墨青的颜色,只是它的颜色比棉被略为深一些,如果不注意根本识别不出来。我知道这个麒麟帖不可能是偶然出现的,它的出现应该缘自精心布局。进入吴宫这么长的时间我差不多已经放弃了与赤乌密会的念头,有时候想,也许我将在东吴永远孤军奋战,赤乌鸟可能永远不会出现。就在我心如死灰的时候,麒麟帖意外出现了。我用手抚摸着那款麒麟帖,千真万确就是麒麟帖,那两条交缠的麒麟与我所携带的麒麟帖一模一样。我很快发现麒麟帖下面有东西,它就在棉胎上。我迅速用刀划开被子,一块外圆内方的铜钱上钉着一方蜂蜡纸,上面刻着:
重阳节朱雀门合欢树下子时三刻不见不散。
赤乌
我知道宫中的棉被上都钉上四块铜线作为装饰,如果没有麒麟帖我不会想到这只铜钱上有蜂蜡纸。而如果没有“鬼见愁”的刺痒我不可能在棉被上细细寻觅,又怎么可能发现那款麒麟帖?看来为了与我相约,这个神秘接头人赤乌做足的功课。
一夜无眠之后第二天头痛欲裂还高烧不止,到天黑时我仍然在床榻上昏睡不醒。朦胧中听到轻微的脚步声,在一片漆黑中一个人抵达床榻前。我本能地屏住呼吸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他长久无声,我仍然装作昏睡不醒。这时候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搁在我额头上,滚烫的额头倾刻感受到这双大手的绵软与敦厚。它小心试探着,轻轻抚摸着久久不肯挪开。我心头蓦然一惊,这种亲昵的抚摸只能发生在母子或兄弟之间,它不可能出现在宫中同僚之间,而且那手也绝不是女性的手。我一下子受到惊吓,脑子里飞速猜测这可能是谁?不可能是无为子或清尘,他们的手瘦削、骨感,与这双手完全不同。这双手只能是养尊处优的老男人的手,他最有可能应该是皇爷的手。可是身处皇上之上的皇上皇,怎么可能把他的手搁在我额头上?我怀疑是我传说中的父亲,对,只是父亲才有这样温暖的亲密的抚摸。那双手最终轻轻挪开,我眯起眼睛适应黑暗中的光钱之后发现一个人影就坐在床榻旁,他侧身坐在那里,目光一直落在我脸上,后来我清晰地听到他的呼吸,他的气息就是我熟悉的皇爷的气息。我感到非常恐慌,因为他的脸分明就在我面孔上方,最后惊心动魄的一幕出现了:一颗沉重的泪水滴落到我脸上。我吓得一动不动,他似乎也受到惊吓,马上起身离开。这时候那颗跌落到脸上的泪水缓缓流进我嘴里,咸咸的,像我自己的眼泪。
不用我多作解释你们肯定已经猜到了,那个偷偷趁我昏睡来看望我、抚摸我的老男人就是皇爷,我不知道无为子和清尘知不知道这桩事,我想宫中文武大臣很快都会知道这桩事,包括周慕郎、千雪和丽阳公主。他们在眼红妒嫉我的同时也会百思不得其解,就像我百思不得其解一样:为什么皇爷对我这个来自魏国的道长如此宠爱?我何德何能独享皇爷这份恩宠甚至令他悄悄落泪?这怎么可能?但是那天皇爷悄悄离去时我亲眼得见,他熟悉的背影我绝对不会看错。我当时从床榻上一跃而起透过白爵观的窗棂分明看到走廊上停着一只八角宫灯,宫灯旁站着几位御林军兵卒,马无齿即便在朦胧灯光下我也能认得出,见到皇爷出来他抢先一步躬身扶住皇爷,然后一同走向停在白爵观大门外的香步辇。我想痛了脑袋也想不明白皇上为何对我如此情有独钟?难道仅仅因为我治好了他的头痛失眠症?只有天晓得我所谓的医术其实是如此糟糕透顶,我哪有什么妙手回春、手到病除的妙招?我不过就是装模作样为他望闻问切然后推拿按摩一番,用师傅配好的药安排黄嬷嬷或周稳婆、张嬷嬷煎上,让皇爷服用。我这种三脚猫的医术怎么能骗得过在三国硝烟弥漫中一路冲杀过来的皇爷?他难道一点也看不出来?
我有四五日再没有进入南宫,称病不出的结果是换来四五个太医频繁出没白爵观替我看病,当然是受皇爷指派。其实我根本没有什么大病,他们一番望闻问切当然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只好说我水土不服,然后配来一副副中药。我一副也没有服下,无为子一走我马上将药水滗掉,然后按民间习惯将药渣倒在白爵观通往太子池的路上,让千人踩万人踏,据说这样病人会好得快。那天皇爷派马无齿来询问病情,我回复说好了,次日便到了皇爷去太佛寺上香的日子。这样的日子总是少不了我,我从清尘口中得知这一次去栖霞山还要放焰口,我当然更得陪伴在侧。次日一早我沐浴更衣赶到南宫,与皇爷一同上了栖霞山。但是当晚我并未在栖霞山夜宿,放完焰口后我突然向皇爷提出要回白爵观,然后和清尘匆匆赶回太初宫。离开时女尼静心的目光一直幽幽看着我,我不敢与她对视。我和清尘出了山门很久,她仍然一直站在山门口眺望,她的模样是那么落寞,那么枯寂。
这时候已近午夜,从神龙殿后面经过拐向公车门,过了清游池就是白爵观,这时候我想甩掉清尘,我隐隐感到这样突然杀回来肯定发现无为子一些意外,因为他知道我陪皇爷去了太佛寺并且晚上留宿不归。我对清尘说:“快快帮我回南宫取御墨,晚上我要写御批。”清尘看了看白爵观近在咫尺,就提着绢纱宫灯匆匆离去。我在黑暗中站了一下,转过墙角斑竹园丛丛修竹直扑前厅,因为走得太快几只野猫子被我吓得四散奔逃。果然从我寮舍内闪出一道人影,黑灯瞎火的我出现得实在突然,她来不及遁逃。我断喝一声:“谁?”她却不慌不忙地走出来,轻轻唤了一声:“左御史大夫,晚安。”这是一个老妇人的声音,我突然间就认出了她,是宫中老女仆黄嬷嬷。午夜时分她只身一人出现在白爵观我的寮舍实在令人匪夷所思,联想到前几次她给我留下的印象,我缓缓舒了口气:“是黄嬷嬷呀?这么晚了来此有何要事?”她凑近了我仍然不慌不忙地说:“左御史大夫,实不相瞒,老妪与您患上了同样的病,水土不服。可是老妪哪有银两买药治病?前几日到太子池给皇爷上茶,发现道口有药渣,都说是左御史大夫令人倒下的药渣。闻到草药味道那么重,我就想这些草药渣其实还可以再煎再服啊,倒掉有些可惜,老妪我正需要这些草药。白天宫里人来人往我哪有脸面来扫药渣,只好趁着夜色偷偷来扫一些。没想到今儿左御史大夫陪皇爷去了太佛寺,道口上没找着,我就来左御史大夫寮舍门口碰碰运气。也许早上赶早,药渣就让清尘或无为子随手倒在门口也未可知。没想到,没想到半夜三更的左御史大夫竟然回来了,真是冒范了,左御史大夫,这是老妪的罪过,真是该死。”
黄嬷嬷躬身向我施礼,然后并不离开,她站在黑地里似乎等待着我的发落。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是我想此时此刻她应该愁容满面。我开口说:“如果黄嬷嬷真的需要,我明天让清尘或无为子给你送上一些草药。”她连忙说:“别别别,千万别劳左御史大夫操心烦神,刚才在您寮舍门口捡到一些药渣,回去晒晒再煎一下,够我服用了。你闻闻,草药味浓得很。”她凑过来牵起她的衣服兜,我千真万确闻到了草药的香气,那是藿香与当归的药香,我非常熟悉。我只好回到寮舍,她的身影也渐渐淡去。点亮灯盏将门窗楼廊细细检视了一遍,发现靠近斑竹园的二楼窗口上蛛网不见了。那片蛛丝网结了有半个月一直完好无损,每到白日会有一个蜘蛛守在一旁,等待撞上蛛网的蚊虫。我把蛛网当成我的保护网,几个窗户上都结有蛛网,我故意不让人打扫,因为只要有人破窗而入必定要撞破蛛网。我明明白天离开时二楼窗口的蛛网还好好的,现在它却不见了,我怀疑是黄嬷嬷所为。当即吹熄灯盏假装入睡拿出在麒麟阁从小练就的飞檐走壁童子功一路追赶。午夜的太初宫如同古墓一样阴森恐怖,我很快就在公车门后面浓重的阴影里发现了黄嬷嬷,她反常地一路沿宫墙阴影向白虎门疾行。白虎门通向清凉山清凉寺,平日极少有人从那里出宫,白虎门因而长年深锁。黄嬷嬷夜半更深去哪里做什么?我暗中跟随着她出了左掖门,门外除了通往白虎门的一条便道,其余便是一片废弃的旧宫殿长年无人,残砖断瓦间疯长着野萝卜花。黄嬷嬷在靠近白虎门的地方停了下来,我自然也悄悄停了下来。粗重的喘息中只听得白虎门旁的耳房吱呀一响,出来一个人,她左右看了看径直朝黄嬷嬷埋伏的野萝卜花丛疾步走来。我高度集中眼神注视着那个人,她越来越近,我一下子就认出了她,竟然是侧王妃千雪。我正想悄悄上前看个究境,脑后突然被人用木棒猛敲一记,我立马昏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