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身何处?
另一则是:
头生双旋,
相见无期。
我刚刚搁下笔,老先生看了看便对我说:“这个倒不像谜面,你有谜底吗?”我说:“当然有,只是我暂时不便公开,我先将这谜面挂上,谜底就在我心里。”我将灯谜贴上田螺蜗牛灯,将它挂在秦淮人家楼廊下,然后就裹挟在人流中离开了此处。我在午夜时分夫子庙人潮渐渐散去时分重新回到了这里,果然在灯谜反面得到回复。他的回复也是两则没有谜底的灯谜,这让我狂喜不已。
一则是:
佳期未到,
相见何急?
另一则是:
吴国大旱,
请君速离。
我站在渐渐散去的人海中一时不知所措,我知道他此时此刻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但是只要他不现身我永远无法看清他的真实面目。
这时候头顶上一轮满月渐渐西斜,虽然千盏万盏花灯把秦淮河畔照得如同白昼,我还是体会到曲尽人散的孤寒。我一个人站了许久,小宫女跑来叫我,丽阳公主已坐上宫中马车等我,我匆匆赶过去与她一起回到太初宫。
过年的太初宫显得很空,那些时日宫里人全往秦淮河畔夫子庙跑,平常那里都很热闹,过年时节更是热闹非凡。我给了一些赏钱给清尘和无为子,打发他们回到老家,我一个人在白爵观落得清静。白爵观里有几位道士,他们并不侍候我的饮食起居,只管平常坐更掸尘,我在昭明宫陪了丽阳公主几日就回到白爵观。一个人起居饮食简单,我不放过宫中难得的清闲昼伏夜出前往白虎门。但是往往埋伏到黎明鸡啼时分也没有任何发现,只好失望而归。
有一天黄昏时分我照例去斑竹园盘膝打坐,一盏茶时分回到寮舍,煨在灶上的青槐苦叶艾草茶熬得正好,我滗出墨汁似的茶水浅饮慢斟,又在青灯下展开书卷。但是这一次茶饮后却发生怪异之事:我忽然春心大动、烦躁不安,满脑子情色之欲令我羞愧难当。我系紧莲叶青布袍准备重回斑竹园再打一回坐,却见竹园一角灯影晃动,千雪在两位小宫女陪伴下姗姗而来。
千雪显然有备而来:一身鹤顶红文绣重雉罗裙内衬奶妃色织金单彩衣,那件织金单彩衣薄如蝉翼,让千雪雪白的肤色若隐若现。她一路走得急,款款落座时微微有点喘。见到她我有点意外,她挑起细篾笔帘眉毛轻轻一扬:“左御史大夫,晚来无事想听听您念诗作词,不欢迎啊?”我连忙说:“哪里哪里,请还请不来呢,欢迎欢迎。”她没有放下帘子,掏出赏钱递给身后两位小宫女:“你们到白爵观里拜一拜太上老君吧,我走时会去叫你们。”两位小宫女打着宫灯走了。她朝我嫣然一笑意味深长地:“左御史大夫这里,原来是温暖如春啊。”我见她额角沁出细细的汗珠,便说:“侧王妃很热吗?”她点点头,然后轻轻解开那件鹤顶红文绣重雉罗裙,露出那件织金单彩衣,她眼波流转看着我。我避开他的目光,给她斟上一盏茶:“从不知道千雪侧王妃还有诗词雅兴,如果侧王妃想学,我到时可以指点一二。”她白了我一眼:“为了表达我的谢意,先给左御史大夫跳支‘铜雀台’吧,这是宫中乐伎跳的琵琶乐舞。左御史大夫应该早就知道,我原本是铜雀台琵琶乐伎。只是我没有带琵琶,琵琵太大了,带到白爵观里来来太招人眼目。”她说着像芙蓉出水似的缓缓起身,外面那件鹤顶红霓裳如同芙蓉花蕊随风而落,她的胴体在织金单彩衣中春光乍泄如同芙蓉迎风怒放。我连忙阻止:“侧王妃啊,此举不妥不妥。孤男寡女,舞乐狎邪,传到皇爷耳中,那可是砍头之罪。”她纤纤玉指在我手中轻轻蠕动如同春茧,她娇弱无力地靠在我肩头,轻声呢喃:“我就是把我作过年礼献给左御史大夫,皇爷又去栖霞寺上香夜不归宫,千载难逢的机会,我早该是左御史大夫的人了。”她的娇喘吹到我耳鬓,我春情泛滥心猿意马,心窝里仿佛有一百只猫爪在搔抓。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感到自己像一块搁到炉膛里的冰,就要在她红罗裙下融化成一摊水。她一直盯着我仿佛不认识,那一刻她是陌生的,那是我从来不曾熟悉的千雪:她像条蛇一样缠绕在我身上,她的舌头像蛇信子一样吐出来,颤动着,要喷出毒液似的。我拼命喘息着躲避她,她撩开那件织金单彩衣,贴上来:“你不是跑到白虎门偷窥吗?我今晚就送货上门,我的亲亲的左御史大夫。”
如同一瓢凉水当头浇下,我一下受到惊吓,瞪大眼睛看着她,她面孔在飘忽的灯光下忽明忽暗如同女鬼。我浑身大汗淋漓,这时候外面突然传来激烈的争吵,是那两个小宫女拼命阻止别人进入。我和千雪迅速穿戴整齐,却发现是黄嬷嬷在强行冲关,她挥手打了一位小宫女一记耳光,然后径直冲进我的寮舍。她一看我们通红的脸,便大惊失色:“造孽啊,我的小祖宗。”她将手中宫灯扔在地上,宫灯立马燃烧起来,寮舍内浓烟四起。我用脚迅速踩灭火,就看到黄嬷嬷刹那间眼泪汪汪,泪水一串串滴落下来,和着鼻涕流到下巴上。她用衣袖狠狠抹了一把,扯过千雪的手将她拖到门外。小宫女吓得瞠目结舌不敢劝阻,千雪就这样乖乖被她拖走了。两个小宫女迟疑地跟在后面,黄嬷嬷返身怒斥:“早晚我要揭了你们的皮。”
我被黄嬷嬷怒不可遏的态度震惊,她在我眼里一向是唯唯诺诺的老女仆,从来都是沉默寡言像影子一样游走于宫中。今晚她何以突然变奴为主?谁给了她这份胆气让她连皇爷恩宠的侧王妃千雪也不放在眼里?还有千雪,她怎么对我上次在白虎门意外偷窥掌握得一清二楚?还有我本人——我一向是个节制自律、清心寡欲的人,怎么会鬼迷心窍继而色胆包天?我隔着衣裳抚摸身体,它让我羞愧难当:这什么时候成了一只小公狗似的?回想刚才的经历,我只是从斑竹园打坐回来喝了一杯自制的青槐苦叶艾草茶。端起糯米瓷茶盏细细查看,突然发现茶渣里有不少我从未见过的花。应该原来是干花,经过药汁泡发后它像鲜花一样绽开,在汤汁里它两角弯弯如同一对牛角,我突然大吃一惊:这是牛角花,对,就是牛角花,我在麒麟阁见过。对,就是在朱道士那里见过,有一次朱道士就是向包括我在内的三四个道士神秘展示过这种神秘的花,然后说是催情用的,学名淫羊藿。怪不得我今晚情不自禁,原来有人偷偷在青槐苦叶艾草茶投放了牛角花,这人肯定不是一般人,或者他知道千雪会来白爵观与我幽会,他要在背后促成这桩好事让他捉奸成双然后达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我胡思乱想一番,转身登上二楼窗口细查,果然窗口蜘蛛织好的蛛网再度弄破,分明有人趁我不在从此入室。我知道白爵观今晚不可久留,心生一计:匆匆穿上那件枯叶黄元宝领戒衣,去隔壁的后厨抓了把胡椒粉投入到炉烬中,然后锁上门匆匆而去。我其实就是放了个烟幕弹,绕过斑竹园悄悄回到寮舍,并且就蹲伏在后窗上。这时候炉膛余烬将胡椒烧焦,刺鼻的气味让人涕泪涌流喷嚏不止无法忍受,突然听到黑暗中阁楼某个角落传出男人一连串喷嚏,紧接着实在受不了的那位潜伏者从楼窗口跳出来,正踩在窗下我故意朝上搁置的五珠刀上,他发出一声惨叫。这时候我逼近了他,当然我也认出了他,他就是白虎门细作堂堂主赵四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