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一直平安地活着,那个在八卦村水碓坊替我而死的男子其实是庞少白,庞少白强行换上我的衣裳冒充我最终替我而死。因为脑袋与手全被沉重的石碓砸烂,吴兵竟然没有认出他的真假。我因为中箭一直在烟垄里昏睡了七天七夜,被救出时我只看到那个沉默寡言、面带忧伤的村女艾草。
艾草是个纯洁如水、善良如水的村女,她就像庞少白一样精心照料我养伤。她其实什么都知道,但是她什么也不会说,她对我好绝对容不得半点怀疑,但是她也就认定我是庞少白的好朋友自然就是她艾草的好朋友,她要把她未婚夫没做完的事继续做完。就好比庞少白一去魏国经年将这个徽山深处的大墨庄丢给她一个人打理一样,她无怨无悔地在这个艾草清凉的水碓坊、大墨庄度过无数过细雨如麻的黄昏和月光如水的深夜。我就在八卦村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照料,有时候恍惚间我觉得她就是我前世今生的情人,我不知不觉间就喜欢上了她。她将我小心地掩藏在竹林深处,那是谁也不会发现的深深竹林,就是八卦村的人也不知道,上山采药人也不会知道,她将一丛竹梢编织在一起给我安了个空中竹床。那个晃荡的竹床有时候会随风起伏,时间一长我就享受这种起伏摇晃。听着竹海的风声雨声,吃着她悄悄送来的艾草玉米饼和笋尖猪脚汤,眺望山下无风时端端长起来的一缕一缕蓝的黄的黑的甚至是红的炊烟,还有那悠长悠长的鸡啼,我确实心生温暖,非常想和她结成夫妻,一辈子再不肯离开这一片青青徽山。但是我一直无法开口跟她说,她沉默忧伤的样子让我有些担忧。我几次和她单独相处,她在做墨我在看着她,我就是要为开口寻找机会。她好象成心不给我机会,只是沉默地做墨,一身麦苗绿布短衫裹紧她纤细身腰,她无声地在墨庄里来来回回忙碌。我喜欢墨庄那种气氛,这可能跟我所从事的职业有关,看到她潜心做墨的模样我想我和她的心是相通的。墨庄里总是一片忙乱,墨工们有条不紊刮炱取烟,大铁镬内在熬煮牛骨,胶水浓稠,叹气似地冒出一个又一个鸡蛋大的汽泡,胶质略带腥味的气息扑面而来。艾草脱下衣裳亲自上阵,舀了四葫芦瓢烟炱放在广口木盆中和以冷却的胶水,然后和几位墨工合力以楠木杵捣和,咚咚咚的捣和声响成一片。千万杵捣和以后,木盆中的墨坯黑亮如漆幽香袭人,那种墨香是一种独特的无与伦比的芬芳,比兰花浅淡一些比艾草浓郁一些,介于艾草与兰花之间像艾草又类似于兰花的那种幽香。
艾草总是心情沉重,以手指捻动墨坯感受到墨的细腻与胶着,又凑到鼻子前闻闻随手将墨坯团成一团啪的一声清脆地摔到案板上,以墨刀飞快地一划,切割成二分之一。然后一双手翻云覆雨,眨眼之间墨坯丝毫不差地压进墨模中,先阴模再阳模对准榫头榫眼快速接上左模右模上模下模以滚轴压平,最后一道工序是套上阳文模面装模入框。一番转动碾压后拆模取墨,一块麒麟送子墨呈现在众人面前。她好象是故意做给我看的,我惊喜又兴奋地凑上去,一股类似兰草和艾草的香气幽幽播散开来。她对我说:“先阴干十天,再泡在淘米水和面汤水中浸泡三天三夜,然后取出晾干,这块麒麟送子墨就是我送给你伤愈后出山的礼品墨。”我非常感动,对她有一肚子话要说可就是开不了口,我想来日方长,长长的未来我会找到开口说话的机会。我心平气和地接受她的照顾,一直到那天晚上毕飞羽再度出现,他带我去见苏子春。后来就发生了鬼脸城下那一幕,我觉得是时候了,我们几个人从鬼脸城出发在清凉山林间穿行,最后停留在清凉寺。
那时候天色微明,幕府山、紫金山、栖霞山在一片烟霞色曙光中渐渐呈现出优美起伏的天际线。无数赤乌鸟、白乌鸟从清凉寺后面的清凉山飞起来,成群结队朝着白鹭洲头那一片郁郁葱葱的芦苇荡飞去。晨光水色映照着清凉寺,给枯寂荒僻的清凉寺带来无限生机。我看着面前一双双充满无限渴望的眼睛,觉得是时候了,是到了我要公开全部秘密的时候了,其实真正隐藏最深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我苏舒书。我的目光在众人脸上逡巡了一圈,最后就落在苏子春脸上,我对他说:“我真的不是你的儿子,你的儿子是他,就是赤乌毕飞羽。我还知道你其实不是千雪的恋人,你是千雪的爹,亲爹。而千雪和毕飞羽也根本不是恋人,是亲兄妹。”
苏子春微微一笑,那笑容在脸上一闪而过把他苍老憔悴的面庞照亮了。他显得极有城府,歪着脑袋说:“你都从哪里听来鬼话?奸细们人人都撒谎成性,因为撒谎就是他们的职业。”我也向他报以微笑:“我说了你肯定不信,但是有人说了你肯定会信,说太初宫里的黄嬷嬷你可能装作不知道,但是你家从前的女仆黄秋叶你一定还记得。她表面上是你家的女仆,实际上她是你床上热辣辣的女人,你们在一起春夏秋冬那么多的恩爱缠绵,作为当年的热血男儿你会轻易忘掉一个女人温暖的怀抱?”在我一连串缓缓叙述中,苏子春瞠目结舌。这时候通往佛堂的布帘子轻轻撩开,黄嬷嬷——不,是黄秋叶,穿一身枯叶色粗布宽袍走了进来。她面色沉静、毫无表情地看着我们,然后将幽怨的目光定格在苏子春脸上。
多年以前那场大火其实一直在黄秋叶眼前燃烧,那场熊熊燃烧的烈火不但彻底改变了苏子春一生当然也彻底改变了千雪、丽阳公主和她黄秋叶黄嬷嬷一生。那是一场她永远忘不掉的大火,对她来说那场大火烧毁了一人女人的春天,那是一个燃烧的春天,一如她进入秦淮河畔长干里深宅大院的那个春天一样。
那时候黄秋叶还是一个穿艾草青开襟衫裤的女孩子,头发乌黑闪亮,笑起来眉毛像细细的柳叶,眼睛像弯弯的新月。她就是在秦淮河畔柳丝吐芽的时候离开了那个漫山遍野长满了红蓼草的红蓼湖,走进了秦淮河边太初宫大司马苏子春家的深宅大院。作为新来的女仆之一,她要和另外四个女仆专门贴身侍候刚刚怀孕的夫人沈美姒。她们女仆们从来不知道夫人的真名实姓,只是叫她姒夫人。
姒夫人是个举止高雅的贵妇人,作为她的梳头女之一,每日为姒夫人描眉梳妆是黄秋叶最重要的活计。姒夫人是个酷爱打扮的女人,她每日晨起必定要浓妆艳抹,即便成天闭门不出或者谢绝会客她也要黄秋叶等女仆将她打扮得高贵典雅。她深得苏子春苏大人宠爱,苏大人最爱她的红妆。其实红妆的出现完全出于偶然,那日苏大人从蜀国与吴国交界的巴东郡回来,可能因为太累苏大人倒头就睡,鼾声打得地动山摇。姒夫人整整一个晚上不睡,就守在七尺水晶屏风后面生怕大人醒来仆人们照顾不周。到了鸡叫三遍时她仍然不肯睡去,黄秋叶于心不忍,劝了好几次姒夫人依然不听。最后可能她实在磕睡,昏昏欲睡中身体一歪碰到了水晶屏风,将脸划破了。黄秋叶在替夫人化妆时巧妙用胭脂帮夫人遮掩伤痕,淡淡的血痕与胭脂的红妆天然无缝融合在一起如落红点点,让醒来的苏大人眼睛一亮,他托起姒夫人的下巴深情地凝望着她的眼睛:“夫人画的这个红妆像晚春点点残红,别具一格,真是好看,太好看了,我给它起个名,就叫落红妆吧。”他说着伸出男人强健的胳膊拥抱住姒夫人,那份属于男人的强硬与柔情让久别重逢的姒夫人心花怒放。她没有点破,只是故作害羞地说:“大人从战场平安归来,夫人别提有多高兴,夫人就想着能做点什么让大司马开心开心。看到大司马如此开心,夫人也非常开心。落红妆好听,真是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