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嘉贞放粮三天后的大清早,幽州城北市上的粮铺米店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了,这热闹是由各地贩粮的商客吵起来的,他们像是盯着腐肉的苍蝇,像是热锅里的蚂蚁,不停地转呀转、走啊走、瞧啊瞧,直到把幽州市的各处粮栈、货仓围了个水泄不通。事情的原因简单得很,那便是幽州刺史主持平买粮食之后,这些想要借机炒粮的商客忽然间没了发达的钱路,幽州的粮价倏然回落,竟一直跌回九月粮食丰收时的原价,一斗七钱。
各地来的商客聚集在粮市上,互相打探,热情问询,原本是竞争对手的粮食贩子竟成了幽州城里最和气的同行,他们焦虑的打探着各自得到的音讯,小心翼翼交流着这些消息背后透出来的味道,像是觅食的猛兽,饥饿无助又蠢蠢欲动。之所以在今日才上街,是因为大多数人都怀了一个同样的心思,“再等等看。”精明的商人都知道“再等等看”的意思,这里面的学问可大得很了,一来是市场的行情往往说变就变,就如这几日猛跌的粮价一样,天知道会不会突然间再升了回去?二是幽州刺史府主持放粮一事,虽然很多商客也有在悯忠寺亲眼所见大悲坛上的宏大声势,但光凭用眼睛去丈量,谁又能知道幽州刺史张嘉贞手里到底握着多少粮食呢?
想来想去,还是那四个字,“再等等看。”一个粮商选择了“再等等看”,十个粮商选择了“再等等看”,整个幽州城的贩粮商客最终都选择了“再等等看”的时候,事情就已经变得很明了了。说到底,任谁都知道幽州征兵打仗的事情,刺史府不缺银钱兵马,缺的就是粮食。“刺史手里到底有多少粮”虽然没人知道,但人们大都认为,数额并不会很多,就算官府暂时往市上投些许粮食进去,那也是蜻蜓点水,掀不起什么大波浪。甚至更多的人认为,张嘉贞头一天在大悲坛上放了那么多的粮食之后,刺史府库早已经空空如也了,他们甚只等着第二天看这位新人不久幽州刺史的笑话。
没有人事先料想到。张嘉贞放粮的力度会越来越大,第二日整整是首日的一倍还多,而第三日,竟然是第二日的一倍。粮商们彻底坐不住了,悯忠寺内的百姓欢呼声像是一记记重重的铁拳,敲碎了他们最后一点的奢望。现在,他们不再想着把粮食炒出天价来,而是他们纷纷赶到粮市上,想要找一条活路,把手中的存粮尽早的卖出去。
“什么?一斗七钱。不要不要,悯忠寺张大人放的粮也是一斗七钱,成色比你这还好些。”说话的是幽州城名楼“回风醉雪”的沽酒伙计,他在问价粮商的米车袋子里抄了一把,让细细的粟米从指尖慢慢地流了出来,感受着米的柔润与光滑的同时,也有意戏耍着几天前还在耀武耀威的粮商。
“一斗五钱。一斗五钱总行了吧?这是大丰收年景的底价了,再低,我还不如运回去喂猪。”胖乎乎的商客气喘吁吁地说着,幽州刚下过几日大雪,清晨的天气格外凛冽,但他还是不住的抬起头上的毡帽,去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嗨。这么跟你说吧,咱酒楼本来也不缺粮了,这回出来那是掌柜的叫咱巡视一番,若有些贱卖的粮食,就收了回去酿酒,若是贵时,不买也就算了。一斗五钱,这样成色的粮食,不是我说嘴,如今幽州市上遍地都是。这可不是前几日喽。”沽酒伙计说着,两眼一翻,满不在乎的摇摇头,转身离开。那卖粮的商客低叹了一声,叫役使催了粮车,也转向别的地方去了。
“爹。咱家在幽州的粮食也还有不少,是运回去,还是就地卖了的好呀。”说话的姑娘从回风醉雪楼的临街雅座望去,俯看着市上哄哄嚷嚷的卖粮商客,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她身上穿了一见甚是罕见的红艳艳狐裘,袖口轻轻挽着,将对坐父亲和自己的酒杯又斟满了。
“再等等看。说不定刺史府的粮食,这几日就能放完。”当爹的人明显有些中年发福,他长着一张圆嘟嘟的脸,眉眼修长眯成了一道缝隙,两个酒窝坠在腮上,即便现在有些烦恼的时候,看起来也是一副慈眉笑颜,倒像是店铺酒楼里供奉的一尊笑呵呵的财神。他拈了拈胡须,举着酒杯抿了一口,穿红色狐裘的女儿倒是豪爽,端起杯来与父亲的杯子轻轻一碰,一饮而尽。
“哈。爹,依我说,还是不等的好。”少女大快朵颐,见父亲饮的慢,自顾自的喝了起来。
“不等。不等也不行啊。难不成真要一斗五钱的价格卖出去?那可都是苏常二州运来的上等稻米啊。”财神爷模样的财主眯了眯眼睛,眼睑之间的缝隙变得更加微弱了,仿佛一只将要熄灭的火苗。
“爹。你现在啊,才真叫人家说的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咱们王家这般大的家业,难道还舍不得这一丁点儿粮食了?”少女嘟着嘴满不在乎的说道,年纪虽幼小,看起来心中倒有计较。
“丫头。你可是又有什么主意了。”财主见女儿说的胸有成竹,心道若能省下幽州仓里存着这些粮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其实即便就是扔了这些粮食,也与家业资财上没什么损伤,但他父女二人千里迢迢敢来幽州,虽说是为了欣赏塞上景色,这卖粮之事毕竟也还算是一桩生意。
“爹。要听我的。这粮食应该送人。”少女自斟自饮的笑道,这“回风醉雪”入口绵软,少女吃了几杯,兴致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