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尚武堂出来,珠哥儿扶着肚子就跟奴婢喊饿,问有没有点心吃。”镯儿笑嘻嘻的,将那日的场景绘声绘色的学给贾母并王氏听。 贾母扶着身边大丫鬟的手,笑得直“哎哟”。喘过气后她指了指镯儿又指了王氏,这才说:“促狭鬼!这丫头真真是个促狭鬼。没想到你这个老实人身边竟是有这样的促狭鬼。可见平日里不是真老实的。” “老太太可是冤枉媳妇了。”王氏赶忙喊冤,“这丫头就是一张嘴皮子厉害。其实粗粗笨笨得狠,跟个烧糊了的卷子似的。” 镯儿也赶忙顺着话茬说:“若不是我们太太仁慈,养奴婢到这个年纪。不然奴婢这张肇祸的嘴,出去非得被人给撕了不可。” “真是个可怜见的。”贾母“啧啧”叹道,“让你们太太给你找个好婆家。日后出门子,来这儿给我磕个头。让老婆子我也沾沾喜气,顺便好赏你一副嫁妆。” 贾母最喜欢伶俐的小姑娘,这么一出闹来,显然是觉得镯儿是个好的了。 若是旁日,贾敏定会觉得王氏身边的人那是同王氏一样的谄媚,看着是个好的,但心里藏着奸。不想她今儿也跟着凑趣儿说:“镯儿姑娘还站着干嘛。还不给老太太磕头谢恩。哎,还真如二嫂说的,是个粗粗笨笨的了。” “多谢敏姑娘提点。”不想镯儿对着贾母磕头谢恩,嘴上确实说着感谢贾敏的话。这番反差之下,满屋子的人又是一阵好笑。 得了新差使的人,是要同主子磕头谢恩的。若是在主子跟前得脸,说不准还能进内院。窦司和寇元依照规矩,同上面递了消息。他们原想着不过是走个过场。不想上头传话下来,说是府里的老太太要见他们。 “这珠大爷果然是不同的。”两人有些惊奇,但都还是把自己收拾了一番,换上自己最体面的衣服,跟着传话的人进了内院。 主子的院子,那自然是下人难以想象的美轮美奂。窦司和寇元自持自己都是四十来岁的人了,再怎么没见识也到了不惑的年纪,却不想进了院子还是跟没经过事儿的毛头小子一般,只觉得眼睛不够用,到处都看不过来。 “这有福分进来了,哪里就舍得出去。”窦司忍不住同寇元说。 “那就干好差事,可别被主子给轰出去了。到时候没了好处还不打紧,关键是丢人丢大发了。”寇元怕窦司心生不平,赶忙如此说。 “这我知道,断不敢敷衍搪塞主子的。” …… 习武之人心里没那么多弯弯道道,大多心思简单。如此一来,算是意料之外的了,这贾府里的繁华盛景给他们来了个下马威,让他们心生畏惧,不敢因贾珠年幼就糊弄贾珠。 一阵香风袭来,自有内院的丫鬟前来问话:“敢问两位是寇元寇师傅和窦司窦师傅么?” 两位武师具是一凛,再不敢乱看了:“正是。还请姑娘前去通报一声。” 贾母院子里,能上去同主子传话的大多都是有头有脸的丫鬟,一个个都是千灵百巧,不知道多会说话的人物。 莫约是说得贾母高兴了,贾母竟是吩咐说:“那就多设点子屏风,让两个师傅在廊下回话吧。” “小的寇元/窦司给老太太请安了。”两人有意在主子面前露脸,这请安的声音是喊得又响又亮,脸上的表情也是格外的严肃。 。 贾母地盘上的小丫头,那是比一般人家的小姐还娇,哪里见过这样的粗人。她们一个个笑嘻嘻的,跟看稀奇的一样。 只不过再大方的姑娘还是会有正常的羞涩的,她们看又不敢大大方方的看。往往是你推我一下,我搡你一下。结果最后这个埋怨有人踩了自己的脚,哪个惊呼有人扯了自己的衣服…… 一时间,动静闹得还不小。 贾母最爱热闹,也不管束那些丫头们。她反而推波助澜,招来一个婆子:“去问问两位师傅的情况。看看他们什么年岁,家境如何,又是如何跟的国公爷。” 仔细问下来,又是一番反差。那个看着富态年长的窦司竟然才刚刚四十,早年是马房的小厮,原名叫做窦四。因有一手料理马匹的好手艺,入了国公爷的眼,因而才学了武艺,也被国公爷改名叫做窦司。他弓马娴熟,能在马上舞一对双剑,人虽看着富态,可灵活得紧。 而那个看着清瘦年轻的寇元,竟然是快五十的人了。他是国公爷早年征战时救下来的小道士。寇元之名也是他的道号——寇元子化来的。寇元攻击搏杀之技并不出奇,但是擅长道门的养生修炼之功。 两人都是受过老国公大恩的人,只要不是大奸大狡忘恩负义之辈,忠心应该是有保障的。长辈们虽不太相信贾珠是刻意从众人之中选出这两人来的,但依旧对贾珠的选择赞不绝口。 贾母厚赏了两人,一人给了五十两银子,而后吩咐他们要教导好贾珠。窦司和寇元两人依言成是后来也识相的告退了。 对于窦司和寇元两人的反差,贾敏不由得笑道:“今儿可是知道以貌识人是靠不住的。不想还真有那样延年益寿的功夫和法子。就是两个师傅的名字都是有趣极了。原想着名字和人总归是一样的吧。不想胖的是豆丝,瘦的倒是成元子了。” 说完此番,贾敏还假意摸了摸肚子:“完了,我也得同珠儿一样了,扶着肚子叫饿。日后珠儿对着这两个师傅,怕是不愁会食欲不振了。” 贾母身边的大丫鬟凑趣儿道:“敏姑娘可别馋了。庄子里才送了新制的豆丝到厨房。要不晚膳的时候添一道腊炒豆丝?” “听着就有几分野趣。”贾敏点了点头,“既然有了豆丝,那元子也不能少了。干脆再加一道冬瓜元子汤,暖胃有爽口。” 因是自己没经过贾母就做了主,贾敏又对贾母说:“母亲,您说是不是奇了。自从珠儿那次叫了蔬菜汤,咱们府里的菜是越吃越清淡朴素了。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贾母自然不会计较贾敏这些小动作。她对着王氏同贾敏赞道:“珠儿像他祖父。这惜福养身,清淡简朴的习惯和他祖父就是一模一样的。就是他自个儿选来的两个师傅也是好的,可见珠儿同他祖父的缘分。” 王氏自然客套说:“老太太可别再夸珠儿了,他哪里比得国公爷。再夸下去,珠儿这孩子非得翘尾巴不可。” “二嫂这话可说得不对。珠儿若是会翘尾巴的皮猴,那嫂子得成什么了。”贾敏有意逗趣。 一屋子女人又是哄堂大笑。贾母用力点了点贾敏的额头:“可别欺负你嫂子。珠儿若是皮猴,那也怪不到你嫂子。准是你这个姑姑给带坏的。你嫂子她呀,孩子教得好。” 平日里贾母待王氏也并不苛刻,但这样的夸赞也是破天荒的头一回。王氏心中见喜,隐晦的看了贾敏一眼以示感激。 回去后,王氏还给贾敏送了一匣子珍珠过去聊表谢意。她嘴里还说着:“你晓得你嫂子是个俗人,平日里也是喜欢些金玉之物。珍珠这样的雅趣物件,还是到你手上才是恰逢其会。” 这谢就谢得有水平了,既是表达了谢意,又不刻意。贾敏心里熨帖,也就高高兴兴的收了王氏的谢礼:“多谢嫂子疼我,让我偏得了嫂子的好东西。” 一来二往,姑嫂之间的感情不仅是破冰,而且是愈发的好了。 对于贾珠习武之事,贾政并不乐意。他自诩为正统的读书人,觉得这是有辱斯文的行径。奈何贾母已经同意,而且师傅也都已经选聘好,容不得朝令夕改。贾政虽是贾珠的老子,但同时也是贾母的儿子,也就不好再反对了。 想把贾珠叫去书房吼骂一通,贾政一是想正正自己作为父亲的威严;二是想教训下贾珠有辱斯文的行径。 奈何贾珠在功课上委实挑不出错来,贾政也只能勉强要求说:“别仗着老太太宠溺就肆无忌惮的。读书科举才是正道,万不可耽误了正事。若是功课下滑,不仅这武,你是别学了,还得仔细着自己的皮!” “摊着这样的父亲,你心里有怨气么?”夜深人静,周遭无人的时候,郁嬷嬷对着贾珠幽幽的问道,“别和我说什么子不言父过的客套话。说些真心的。” 因还没能弄到阴地柳叶,贾珠此刻依旧看不到郁嬷嬷。因此也就看不到郁嬷嬷此刻脸上浓郁的嘲讽。 原先郁嬷嬷就觉得贾家是个没规矩的,如今跟着贾珠细细体验了下其中详细,也就愈发觉得没规矩的。而且这等没规矩是烂在根上的。贾家里的女人尚且还有得救,反倒是作为顶梁柱的男人是一副病入膏肓,彻底没得拯救的样子。 由此可见,贾珠想凭借自己一人之力板正家族乱象。那实在是难! 虽能听出郁嬷嬷言语里的讽刺之意,但是毕竟看不到确切的神情。因此贾珠对郁嬷嬷的表达还是有些理解偏差:“珠儿用不着用客套话来糊弄嬷嬷。父亲虽苛刻些,但如今这局面是珠儿一手促成的。又何谈怨恨。” 贾珠轻言细语低声说道:“如今的功课,对寻常孩子来说确实是繁重了些。但我怎么也是重活过一世的人。若是连孩童的功课都应付不来,那我贾珠岂不是成了一个笑话。父亲不过是望子成龙,又有什么过错。这一切尚且是在我的能力范围内,所以真说不上怨。” 犹豫再三,郁嬷嬷还是不忍在贾珠面前戳破贾政的形象。她只是低低叹了一声,而后转口提到:“阴地柳叶已经有下落了。待我再验证一番,真正确认后再告诉你。你到时候再自个儿想办法弄到手吧。” 原以为阴地柳叶会是一个求而不得的存在,不想这么快就有了消息。猛然之间,贾珠有些兴奋。他说话的声音也自然大了几分:“真的吗?多谢嬷嬷了……” 外头值夜的胡氏也因此被惊醒。她咳嗽了一声,悉悉索索的披上衣服起了身。 “哥儿?哥儿是怎么了?”胡氏一边低声的探问,一边扶着烛台进了屋。 怎么办?贾珠也做不了其他举动。他嘤咛的哼了一声,转头翻了个身。胡氏进来的时候还正好看见他闭着眼睛砸吧嘴巴,一副在睡梦里吃东西的模样。 “胡嬷嬷,珠哥儿没事吧?”胡氏的动静也惊动了院里的其他人,只是他们不同与胡氏,不方便进来查看罢了。这会子等胡氏出来了,他们也就自然发问说。 “没事,没事!”胡氏摆了摆手,示意大家都散了,“哥儿不过是夜里做梦,小孩子说了句吧梦话罢了。” 里屋里,贾珠也觉得这阴地柳叶的消息来得正是时候。不然像这个样子,他同郁嬷嬷随便说点什么都不方便,那就更不谈深入讨教什么大事儿了。 贾政对贾珠讲的那番话并没有刻意去隐瞒什么。因而没过多久,谈话的相关内容就传了出去。只是这话没吓到贾珠这个正主,却是吓到了窦司并寇元两位师傅。 “若是珠哥儿功课下滑不得习武,那岂不是我们的差使也就保不住了?”窦司抱着一坛酒,就跑去找寇元商量事情了。他们两同为贾珠的习武师傅,在这种情况下只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才得了赏银,窦司就去集市上买好些东西,给自己的老妻买了对金镯子,给家里的孩子扯了布匹做新衣服。轮到自己时,窦司咬了咬牙,给自己买了坛平日里舍不得喝的好酒。只是不想,这酒坛才刚刚搬回去,就因故又得搬出去。 “你这是干嘛。”寇元见窦司这架势也吃了一惊。 “这不是找老哥哥讨个主意呗。哪里好空手上门。”窦司为人灵活,善钻营,因而消息也来得比别人多些。他怕寇元还不知详情,于是赶忙解释说:“有可靠消息,说政老爷并不支持珠哥儿习武的事儿,还把珠哥儿叫去书房训斥了一顿了。” 寇元神色一暗,声音听起来也黯淡了几分:“说得也是,万般为下品,唯有读书高。政老爷有所表示也是情有可原的。只可惜……” “呸呸呸!老哥哥可别说这些子丧气话。咱们好不容易得了差使,哪里能还没露脸让主子记住就给丢了。”窦司开了酒坛,又从寇元的屋里找出两个酒盅。他倒好酒后摆在寇元面前:“我还好,家里有个小子。哪怕再存不住家底,日后也能让小子自个儿去拼前程,给姐们撑腰。而哥哥你,我是记得只有一个老来女的。哪怕已经是嫁出去了。日后要是有个万一,你不给她存点银子傍身,她如何在夫家立得住!” 这话简直是说到了寇元的心坎里了。寇元沉默了片刻,再才说:“那我们能怎么样。主子们的事儿,那自然只有主子自己做主。我们这等小角色,能左右了什么。” “这不是找你商量办法来着。”窦司说着也是累了,一把把自己杯里的酒给喝了个干净。而后他又想着,反正酒已经送出去了,不喝白不喝。于是窦司又满上,给自己倒了一杯。 眉头紧锁,寇元也干了自己盅里的酒。他随口念叨:“要想不丢差使,一是要我们把珠哥儿教得好;二则是珠哥儿的功课不能下滑。可这哪里容易办到。小孩子性情不定。珠哥儿又正是贪玩胡闹的年纪,能把一样给学好就是不错的了。更何谈两样兼顾。” 寇元因是道士出身,原先就熟读了不少道教典籍,算是个能读书识字的。也因为如此,他对正经读书人保持有足够的敬畏,觉得读书科举是个大难事。 窦司却是个大字不识一个的,他想得简单。把大腿一拍,窦司仗着酒气就道:“大不了不我们既教好珠哥儿习武,又监督他学文!”他还紧了紧自己的拳头,露出臂膀上虬结的肌肉:“若是珠哥儿敢偷懒,我就让他见识下什么叫做砂钵大的拳头。” 寇元哑然失笑:“难不成你敢动手打府里的少爷?人家年纪是小,可若不是我们成了他的武师傅,那还得尊他一声珠大爷呢。” 窦司已见醉态,裂开嘴露出满口的大牙:“嘿嘿,我不打。我吓唬他总成吧。反正他年纪小,还学不得正紧的招式。如今不过是蹲马步,打基础什么的。到时候我监督着他练功。老哥哥认得字,就拿着书本子,把书上的道理念给他听。可好?” “这……”寇元虽觉得这建议荒谬得紧,但一时半会儿又想不到好办法来驳回。最后他也只得妥协道:“姑且试上一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