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程程怔了下:“咦?” 这“飘飘”怎么还是首都来的,带着一口京味儿呢? 贺程程转身过来,一个身材修长的影子站在香樟树底下,昏黄的路灯被茂密的树叶切割成一个串一个的圆形,投在男孩年轻的脸上。 他一手挑开挡在自己面前的枝桠,清俊的脸便整个露出来,白皙的肤色被照得几乎发透,藏在帽檐阴影里的一双眼睛精亮。 贺程程眨巴眨巴眼睛看他:“怎么是你啊?关绒绒。”说完才想起来往四周看,不是主干道,路上根本没人,只有几十米远的篮球场上有人在打球。 关戎对她这副小心样子还挺不满的,就好像他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人一样。关戎将帽子摘了,端着夹在胳膊里,清了好一会嗓子才说:“我出来随便走走。” 关戎原本的嗓音,是很有磁性的那一种,兼具男人成熟的声线和少年清朗的语调。这几天饱受摧残,彻底成了破铜嗓子,贺程程听着都替他疼。 贺程程想了想,把手机掏出来,说:“你别说话了吧,你可以给我发信息。” 关戎刚刚还算和煦的一张脸,陡然拉得老长,他掐着喉咙,咳几声:“给你发信息?我不是被你拉黑了吗,上哪给你发得了信息?” 贺程程这才恍惚想起来,是啊,拉黑过他了,连好友都删了,下午关戎还为了这事儿,说要让她看看自己拳头有多大。 贺程程此刻一脸警惕地看回他,在他做出抬手的动作,似乎是要抢她手机的时候,两手捧着手机往怀里一捂,扭头就跑。 贺程程从小就没什么运动天赋,每回跑步都是最后一名,姿势当然也差劲得很,两条腿一摆一摆的,跟个鸭子没两样。 往常跑出没两米,总有大长腿跟上来,将她一把给逮住。今天不仅顺利跑出百米开外,连个追逐的脚步声都听不见。 好奇心大过恐惧感,贺程程渐渐停下来,咬着嘴唇扭头往后看。 关戎还站在刚刚的位置呢,一点没往前挪步。刚刚抬起的那只手正横在肚子上,他埋头弓腰,脸被路灯遮住了,看不见表情。 贺程程又看了眼四周,确定没人,小声地喊:“关绒绒,你怎么啦?” 关戎顿了顿,方才抬头看了贺程程一眼。这把她吓了一跳,他五官拧在一起,一副很痛苦的样子,说话前先喘了两口:“我胃疼。” 胃疼?关戎跟贺程程一样,都是按部就班的人,一日三餐定时定量,就这样规律地生活十多年,从来没听说过有胃疼的毛病。 贺程程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家伙在骗人,吃一堑长一智,这几天被他无数次拐进坑里,今天晚上可不能重蹈覆辙啊。 可是看动作表情,他又真的好痛苦。贺程程忍不住向他走,一走近,他的姿势动作更加明显,压着肚子的手都发着白,浑身在颤抖。 贺程程咬着嘴唇,搓动两手,又是犹豫又是担心,遥遥问着:“关绒绒,你是不是真的胃疼呢?你又骗我了对不对?” 这问题不亚于问王婆的瓜甜不甜了,关戎当然会给出肯定答案,甚至还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自嘲口吻说:“……我倒宁愿是骗你。” 贺程程眉心一皱,一颗心瞬间就柔软下来。他念军校后,休假很少,在他们见不到面的日子里,他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 关戎此刻忽然虚脱一般,蹲到地上,帽子被重新戴回头上,空余的一只手撑地,另一手还是死死压在肚子上。他又撩眼看她下:“你先回去吧,别管我。” 贺程程看起来已经难受得恨不得要替他去疼了。她几步跑到关戎身边,直接两腿跪地上,白嫩嫩的小手按在他膝盖上,眼巴巴地看着他:“关绒绒,你很疼吗?” 关戎喘着气,身体起起伏伏,连带着她小手也是一上一下。此刻掀起眼帘盯着她,声音羸弱地说:“疼不疼的,你关心吗,你不是已经把我拉黑了吗?” 贺程程着急得心跳都乱了,拼命点头说:“我关心的!”毕竟是十多年的情谊啊,贺程程小心解释:“其实,我本来只准备把你拉黑二十四小时,就放你出来的。” 关戎挑眉看她:“二十四小时?” 贺程程拼命点头。 第一次冷战是开学当天晚上,他喊她童养媳,两个人的记录是三个小时。第二次冷战是她好朋友刚来当晚,他因为周群单方面发起,耗时六个小时。 第三次就是这次,关戎把她比作潘金莲。无论是从性质,还是从影响上,都大大超过前两次,时间自然也要久一点,这样才能起到威慑作用嘛。 综合考虑过后,贺程程把这次的冷战定为二十四小时。哪怕不是今晚恰好遇见他,其实明早集合之前,他也能从黑名单里给解放出来了。 不过贺程程的宽宏大量,关戎未必能领会到。 他一张脸黑得像锅底:“你居然准备二十四小时不跟我说话?” 贺程程心里小小“咦”了声,一肚子纳闷地直视他。 关戎咬紧牙关,表情是满满的不悦不满跟莫名其妙。 贺程程一双手不自主地在他腿上抓了抓:“那我现在放你出来好不好?” 贺程程把刚刚宝贝得要命的手机拿出来,一只大手掌心向上地摊放在她面前,上下抖了抖:“把手机给我。” 贺程程还没反应过来,这手一把抽去她手机。在她手里大得不行,非要两手才能打字的大屏幕手机,到了关戎手里,就像扔给孩子的玩具一样。 他捏着手机一端,手腕一转,动作利落地将之调了个个。方才的虚软无力顿消,他密长的睫毛垂着,嘴角下压,表情傲慢又无礼。 他先将自己号码拉回白名单,再开了微信重加好友,又当着她面开了跟周群的对话框:“我倒要看看你俩没事聊什么。” 说话的时候还特意翻起眼睛白了她一下。看到对话框里只有寥寥几句,多半是周群自言自语后,他面色才放缓一些:“以后少跟他啰嗦。” 贺程程看着他的眼神却倏忽严肃,周身散发出冰冷的气场。关戎灵敏感知,还是在确定她手机里没种下草原后才还过去。 他纳闷地瞪了她一眼:“干嘛这么看我,想造反?” 贺程程将手机抱回怀里,一下站起来,甚至来不及拍干净膝盖的尘土:“关绒绒!”她喊他:“你刚刚不是说你胃疼的吗?你现在还疼吗?” 关戎一怔:“……” 关戎很快不以为意地促狭而笑,唇角勾起的样子轻慢又痞气,一把拽过她手按到自己肚子上,说:“疼呢,你给我摸摸吧,你摸摸我就不疼了。” 他手热硬得像烙铁,硬是扯着她往同样硬邦邦热乎乎的肚子上送。 贺程程又羞又气,意识到自己还是被他耍了,就势狠狠推了他一下,说:“你这个大骗子,亏我刚刚急死了,我再也不要相信你了。” 一下痛击,正中小腹要地,关戎被揍得背脊弓起,向后一跳。只是手仍旧不肯松开她,哑着嗓子喊道:“你谋杀亲夫啊!” 贺程程脸红得快冒烟了:“关绒绒,你——你——” 关戎缠上她手腕,死硬按着她手贴上肚子,叹息着说:“别动,我胃真的疼。” 贺程程才不信呢,用此刻能想得到的最厉害的话还击他:“疼死你!” “……”她低头咬在他虎口,细白的牙齿平时看起来没什么杀伤力,咬在手上还真是疼。关戎一个愣神稍微松了手,贺程程便脚底抹油地跑了。 跑着跑着,贺程程还不服气,扭头看过去,想再给他一个鬼脸。路灯里,关戎正慢悠悠地向她的方向走着,一只手按着肚子,背部微微佝偻。 “……”走近几步,贺程程才看到他额头出了很多汗,汗水顺着鬓角到脸颊。汇到下巴尖上的时候凝成豆大的一滴,掉落到地上。 贺程程这会儿是真的相信他不舒服了,可是他偏偏又不诉苦了,慢吞慢吞走到她身边,推着她肩膀道:“走吧,我送你回宿舍。” 贺程程被他那一头的汗弄得心神不定,问:“关绒绒,你是不是真的很疼啊,我送你去我们这儿的校医室吧!” 关戎瞥她一眼,说:“这都几点了,校医室还不关门?”他脱了帽子,把头上汗抹了,说:“走了,军`人连死都不怕,这点疼算什么。” 可这能一样吗,贺程程还是有点不甘心,说:“那我去给你买点药吧?可你吃什么好呢?”她迅速回忆起电视里常放的广告。 “……”关戎推着她:“别磨磨唧唧的,走。”他神色疲惫,带着几分幽怨地看着贺程程道:“都是被你气出来的。” 贺程程的心一突一突地跳,此时已经完全草木皆兵,听到这儿,很认真地抬头看着他:“是这样的吗?” “嗯。”关戎说:“人一生气,体内就会分泌一种激素,会引起肌肉抽搐,胃部痉挛,很多人的急性胃病都是这么来的。” 贺程程埋头下去默了默,过了会,抬起一张满是歉意的脸看他,大大的眼睛里蒙着一层水汽,薄薄的鼻翼细微张阖。 她看起来像是下一秒就要哭了,很难受但很倔强地快速眨着眼睛,要把这阵内疚后的痛苦塞回心里:“关绒绒,以后我一定注意。” 一贯软绵绵黏糊糊的声音难得带上几分赌誓后的强硬,更身体力行地将他胳膊架在自己瘦弱的肩上,试图扶着他走。 关戎垂眸看着这心思清澈单纯得如水晶般剔透的女孩,忽然一个觉醒,为自己刚刚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羞愧起来。 贺程程个子不高,关戎就算将胳膊搭在她肩上,也要屈从地稍稍将腰弯一点,才能跟她保持在同一个水平线上。 这样稍一侧头过来,就能看到她的脸。她新配的眼镜是浅紫色,方圆形的框衬得脸更小,架在高挺的鼻梁上,压着那一小串的雀斑。 贺程程一直不喜欢这些雀斑,觉得像是雪白碗上落的一层芝麻。为了不至于加重,吃蛋前总小心翼翼地挑没有斑点的那一种。 关戎倒是一直觉得无所谓,大概是头一次见她,她就是这副模样。少了一点雀斑,或许更完美,但多了这些雀斑的,才是贺程程啊。 贺程程终于自余光里瞥到关戎紧盯过来的视线,扭头过来看了他一眼,问:“你干嘛要一直这么看着我?” 关戎笑一笑,又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晚上的面试过了?” 他不提,贺程程都快把这件事忘了。摇摇头:“没有。” “就知道你没有,像你这么木的人,只适合去图书馆当书架。” 贺程程不大服气,辩解:“人家很想要去我的,是我没有参加。” 关戎说:“呵,还能有人想让你去?你告诉我,这是哪些个不开眼的,我非要过去揍得他生活不能自理。” 贺程程忽然步子一顿,停了下来,头往前一倾,十分利索地扯下关戎胳膊,迈开脚往旁边跨了一大步,站着不肯动了。 关戎因为惯性多走了一步,单臂提在空中,还是刚刚搭在她身上时的动作,可惜臂弯下小小的一个,没有了。 关戎歪头过来看她,无奈问道:“又怎么了?又生气了?” 贺程程摇着头,向他使了个眼色,说:“前面有人。” 关戎顺着她视线望过去,不到五十米外的篮球场边,站着一位穿超短裙的女生。她操着一口方言,十分专注地打着电话。 后面跟着一位男生,短T短裤,看样子刚从球场下来。两人以为他俩是一对的,忽然就见男生把亮着屏幕的手机伸进女生短裙底下。 贺程程:“……” 回头看关戎,他一张脸上堆满严肃,深邃的眼睛里已经迸出怒意。 他将贺程程推到路边树下,说:“在这儿等着我,我去好好教训下这个败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