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大集五天一场。 镇子中心的合欢大街东西长约四百余丈,阔四十余步,笔直如矢。 两侧修建有排水沟,沟上铺着条石,条石之间的间隙,约二指宽。既能有效地排水,也能够避免卡住小孩子的脚。 道畔每隔十米栽有一株合欢树。树木的年头都不小,树干粗如怀抱。眼下即将进入盛花期,远远地一眼望过去,红红白白如云如霞,香气氤氲,颇显壮丽。 树下一般都设有条石以供人歇脚。 临街的道路两侧,各色铺子鳞次栉比,一直蔓延到蜈蚣腿一般的各条巷子里去。什么打铁的、卖豆腐的、胭脂铺、粮店、肉铺、弹棉花的、香油坊、磨坊、客店、糕点铺…… 逢着开集,周边十里八村的民众蜂拥而至、咸集于此,其中,不乏有长途跋涉来自县城的商户和赶集看热闹的。 赶集的人摩肩接踵、联袂成云,把大街挤得水泄不通。除了两条腿的,其余如车马牲口,一旦进了集市,不等到散集甭指望能转悠出来。 集市上的分类十分明白,各个类别都有其固定的位置:卖布的跟卖衣服的在一处,旁边紧挨着售卖包括针头线脑在内的杂货摊;卖农具的紧挨着卖种子,再走两步便是热闹喧天几听不见说话的牲畜家禽市;卖水果的和卖菜的是邻居;卖锅碗瓢盆的和卖粮食的不拆伴儿;…… 若萤亦步亦趋地跟在母亲身后,先去农具市场守候了一刻钟的时间,把两个蒲团卖掉,然后去成衣铺子出售若苏的绣活儿。 掌柜的早就与叶氏相熟,远远地就端着笑脸迎过来。 之所以如此客气,完全是拜若苏的那一手好绣工。 因为是早先预订好的活计,所以,在细细的检查并欣赏一番后,双方即银货两讫、皆大欢喜。 “这对鸳鸯喜庆!六月二十二鲁王世子大婚,像这种活计再多也不嫌少。” 掌柜的托着绣片赞不绝口。 叶氏便趁机与他商量起涨价的事项。 两下子你涨一点、我让一点,倒也没费多少唇舌即达成了共识。 若萤一直瞅着门外的光景,耳朵却听得分明,所谓的涨价,也不过寥寥。 但就她家目前的状况而言,哪怕多涨一文钱,那也是极其好使的钱。 之后,叶氏又替若苏领了新活儿:一方丝质底布,一把彩线,一包绣花针以及必不可少的花样子。 这前前后后,大约进了二十多个钱。 接下来就该去买五天内所必需的生活用品了。 所谓的“满载而归”是不存在的,很多市场几乎走都不会走到,不过在买菜买肉的那一圈走个来回,选最要紧的酌情买上一点,很多时候连提兜都装不满,便要家去了。 毕竟还要准备一家子的午饭,没有那么多闲暇满大街溜达。 经过炸果摊,只见很多人坐在大油锅旁边吃饭。油条、油饼、甜沫稀饭和豆浆,金灿灿、油汪汪、香喷喷,令人垂涎欲滴。 若萤早已不记得上次吃这个东西是在什么时候了,但却能清晰地记得那种酥脆松软,配上热乎乎的豆浆、茶叶蛋和咸菜,真可谓是人间美味! 但是,母亲却从来不会朝这种东西看一眼。 她能理解母亲的心思:钱要花在刀刃上,尤其是在吃的方面,花钱纯属浪费。不吃又能如何?不会少块肉,更不会要人命。 再说了,家里又不是没饭吃,为什么要把钱丢到这种地方?买一根油条的钱,能买一瓢面,做成疙瘩汤,满家子能吃好几顿呢。 过日子若不精打细算,这个家迟早要完蛋。 再往前,快要经过汪氏的猪肉摊子时,叶氏飞快地用眼角朝摊子上扫了一眼,发现汪屠正低头切肉,并没有留意这边,遂混在人潮中快速离开了。 若萤倒是回头又瞅了一眼。 她认得那是汪大胖的爹,四婶汪氏的亲哥哥,合欢镇有名的惹不起。不管跟谁说话,手里都攥着一把杀猪刀,也不知道是出于习惯,还是故意为之。 加上他天天吃肉,吃得油光满面、肥头大耳,走起路来,包括脸上在内的横肉胡乱哆嗦,别说人,就连牲口们看到他,都会害怕得直叫唤。 作为合欢大街一霸,此人的品行可想而知。之前有传闻,说他倒卖死猪肉,结果也不知他是从哪儿得到的消息,抓到了其中一个传话儿,把人家当街就是一顿好打,差点没把人打残废。 类似这种民事纠纷,自然该由做“里老”的钟老太爷负责判处。 基于原告被告不是亲戚、就是熟识,像这种矛盾的处理一般都采用调停与和解的方式。 说到底,再怎么惩罚,也无法将被告汪屠赶尽杀绝。正因为判罚可以承受,某种程度上反而会使得行凶者变本加厉、有恃无恐。 而作为受害方,尽管吃了大亏,却又不得不忍气吞声、见好就收。 毕竟日子还要继续过,双方今后还是街坊、还要再碰面。 相见不相言语总好过狭路相逢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最终,汪屠被判罚了一笔钱给受害者医治,并在“申明亭”张贴出布告对此事予以昭示、对施暴者予以谴责。 换作一般人,这样被指名道姓当众责斥,早就臊得钻地洞了,可汪屠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利用了这种轰动效果。 恶名一旦传出去,自此,他就成了惹不起的代名词。大街上,谁要是给他瞅上、给他先行打过招呼,谁就得买他的肉,不然就是瞧不起他、不给他面子。 届时,那把锋利的剔骨刀就会在肉皮上拍得啪啪响,听到的人就会不由得心头发紧、浑身害冷,似乎下一刻自己就会跟那头死猪一般,横在汪屠的肉案上。 大概是碍于亲戚关系,他对叶氏倒还客气,从不曾有过强买强卖的行为,每次见面,瞧见了,都会叫声“三嫂子”,也会假装热情地招呼叶氏买肉。 当然,就连若萤都看得出,他根本不期待叶氏当真会光顾他的生意。 合欢镇谁不知道?三房条件拮据,吃顿肉就跟过年一样。就算要买肉,每次都只买一点。若是指望着这种客户发财,简直就是猪脑子。 走了一段路后,叶氏停在了钱屠的肉摊前。 若萤就朝那人多看了几眼。 这就是母亲经常接济的钱屠,家里有九个孩子,清一色都是赔钱货。其中有五个因为养不起,自出生就卖掉了,还剩下四个,一个先天有病,成天只能坐着,多走一步就要窒息,于去年病死了。 目前还剩下三个,两个已经定下了婆家,最小的叫多多,因为年纪和若苏差不多,偶尔也会到若萤家里来,帮着送点下货、取点旧衣物什么的。 钱屠是个老实巴交的男人,虽然是做生意的,却未免太过于腼腆。干活儿倒是机灵利索,起码,看着比她父亲扎实、有章法。 同样都是杀猪的,汪屠杀出了家财万贯,而钱屠却只能一个接一个地靠卖闺女养活一家子。 有汪屠那样强有力的同行在,钱屠的生意始终没有起色。除非是汪屠那边的猪肉卖完了,钱屠这头才有人光顾。 然而正如俗话所言:人善被人欺。碰上钱屠这样看着就软弱可欺的,刁钻的买家每每会对他挑三拣四,一会儿说时间久了,肉质不新鲜了,一会儿又说太肥或太瘦了,只为能在尽量上多占点便宜。 更有些厚颜无耻的,直接与其攀交情、套近乎,胁迫钱屠看在熟人的份儿上,秤能再地一点、能多让一两二两出来。 于是乎,你要占一两的便宜,他也占一两的便宜,积少成多,钱屠这生意也就没了什么赚头。 叶氏不止一次教给他说,做生意就要学会锱铢必较、积少成多。又不是做善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公平买卖、你情我愿,哪就有那么为难? 奈何钱屠太老实了,答应得好好的,实际操作起来,却死活拉不下脸、硬不起心肠来。 叶氏恨铁不成钢,一时间却也给不出更好的赚钱门路,暂时也只好让他继续维持着眼下的行当。 叶氏站在摊子前,说了好一会儿话,一如面对自己的亲兄弟。 钱屠眼含着感激,不时点头,此时此刻的他感觉比萧哥儿大不了几岁。 若萤听得真真切切,钱家最近似乎又出了很多麻烦,而母亲又再次帮忙揽下了这些艰难。 说话当中,钱屠已经给叶氏割了最好的一点五花,当叶氏伸手来接的时候,钱屠突然弯腰自条案下层拎出来一幅猪肺。 这是他老早就预备下的,为了便于提携,猪肺上穿了孔,用茅草拴着。 叶氏哪里肯要?拉了若萤拔脚就走。 钱屠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因此,他只管拽紧若萤的胳膊以作胁迫,同时面红心跳地地嚷嚷道:“大姐,你这是不认我这个兄弟了吗?你这么生分,兄弟可是真的生气了……” 他是按照叶家的排行唤的叶氏,只是因为他不认可钟家人的做法,通过这种方式,表达他对叶氏、对三房的同情与敬爱。 叶氏见他着恼,怕这么扯下去,一来会影响他的生意,二来当着一街人,实在不好看,无奈之下,只好面有难色地接了。 “我这儿帮都帮不到你什么,还要你贴补……” 叶氏的叹息显得有些沉重。 钱屠却高兴地咧开嘴,露出一口整齐白净的好牙:“卖不完也吃不完,大姐就当帮兄弟一个忙,省得放久了坏了、臭了,岂不是糟践东西?你不也说,吃了不疼扔了疼?” 这话听上去有点怪,但这出自内心的笨拙而真诚的借口却让人心头一暖。 若萤暗中点点头,心想这人倒比钟家的那些亲戚加起来还可亲。 再往前走,又买了几头蒜、两块姜、一把粉条和一大盘肉脂渣。 这东西是炼制猪板油后的产物,又干又硬像皮条。但是拿来炖菜吃却是极好的。掰成碎渣下锅里去,煮开了,就能发成满口货,很能解馋,关键是价钱还不贵。 这个季节,豆角刚刚开始结,胡瓜丝瓜才开花,茄子则要等到下个月,能吃的蔬菜家里都有:芹菜,芋头,韭菜,菠菜,家里还有去年冬天腌制的雪里蕻、糖蒜、以及今春才腌的香椿芽。 只要肯花点心思调理,饮食上便不致于单调乏味。 叶氏随后折去水产市场,几乎看完了整条街,才买了两根相比之下还算新鲜的带鱼。 带鱼汤蘸馒头,那叫一个香! 但是,再香也香不过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蚬子。 那是东面黑龙河的特产,是一种只生活在两乡水里的贝类,大小如指甲盖,青壳白肉,味道极为鲜嫩,价钱也很便宜。 若萤最爱这东西。只要家里买了这个,她最期待的既不是吃肉、也不是喝汤,而是抱着淘出来的一盆壳子,找个安静的地方靠坐着,一个壳子一个壳子地翻,找出没淘净的蚬子肉。 这种像是小鸡土里刨食的活儿,她却做的一丝不苟且乐在其中。 那个充满期待的过程,以及有付出必有收获的结果,让她特别有成就感。 叶氏也知道她这个小小的嗜好,偷眼看去,果然见她看着那一牛车蚬子的眼神有些发直、发亮。 叶氏禁不住心酸:这孩子从不把喜好表露出来,就像是无欲无求的傻子,倒是让爹娘省心了,可她这么小,就这么隐忍克制,实在叫人心疼。 想起之前她为姐妹们讨公道,豁出脸皮去得了四房的三个银丁儿,若是拿去化了,也值三十来个钱。又从她姑姑那里得了礼物,拆拆卖了,又是几十文。 吃一顿蚬子不过几文钱。再说了,吃不起肉,多煮两碗汤喝了过过瘾还不行吗? 想到这儿,叶氏的心肠立马就硬了,当时打怀里摸出手帕,一层层揭开,取出两文钱,称了五斤,心想,这孩子今天大概能过个瘾吧? 若萤赶忙接过提兜,好像慢一步,蚬子就会没了似的。 叶氏难得见她这么小心眼儿,不由得微笑道:“有水,别弄湿了衣裳,这个娘来提着。” 若萤这才收回手,眉梢嘴角的轻笑看得叶氏差点没涌出眼泪来。 这就是她的好孩子,就这么一点点东西,就能打发满意。 终于挤出了汹涌的人潮,整个人都觉得像是卸下了一副重担,脚步跟着心情一同变得轻盈快活起来。 回家的路上,不可避免地再次经过了“四郎饭庄”:连排八间大瓦房,带着后院驻马住宿,煞是阔气排场。 门前洒扫爽洁,一溜数根旗杆上,彩旗飘飘是抢眼的提醒和无声的招呼。 门首的合欢树下拴着两匹马,空气中有些马尿味儿,地上却没有马粪,可见活计勤快,而掌柜的之干净利索,也一目了然。 正值吃饭时间,大开着的门窗里,阵阵酒香肉香扑面而来,勾得人饥肠辘辘、食指大动。 叶氏目不斜视地径直往前。 这是她标志性的动作,据说幼时经过严训,能够头顶一碗水,一口气走上一里路,那碗里的水都不会溅出来一滴。 这种气质跟合欢镇上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也包括她的几个妯娌。 也就是说,她不像是个乡下女人。 不管生活在哪里,一旦表现出与众不同来,自然而然就要招惹些口舌。 很多人背后指责她傲气,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家庭什么情况,那么趾高气昂地,当自己是名门闺秀还是世族千金? 这些话或多或少也传进了叶氏的耳朵里,她虽然生气,却也未可奈何,而且也绝没有要妥协的意思。 若萤倒是暗中欣赏母亲的派头。那些非议的人,大多都是出于嫉妒的心理,就像是输给了一只白天鹅的鸭子。 乡下人见识短浅、劣习无数且很不以为然,即便对着镜子审视自身,也分辨不出倚门调笑、一步三晃究竟好看不好看。 这便是井底之蛙的悲哀,一辈子未曾跳出过深井,又怎会明白天空的辽阔。 …… “那个谁,你等等。” 走得好好地,一个人影忽然从四郎饭庄里冲出来,几个蹦跳就到了跟前。 PS:名词解释 合欢花---别名夜合欢、夜合树、绒花树、鸟绒树、苦情花,树形姿势优美,羽状复叶昼开夜合,入夏绿荫清幽,粉红色绒花吐艳,十分美丽,有色有香。 嫩叶可食,老叶可以洗衣服;树皮供药用,有驱虫之效,可治郁结胸闷、失眠健忘、滋阴补阳、眼疾、神经衰弱等症。《神农本草经》:合欢,安五脏,和心志,令人欢乐无忧。 甜沫---一种以小米面为主、添加粉丝、蔬菜、豆腐丝之类的辅料一起熬煮的咸粥,济南人称之为“五香甜沫”。 关于其来历,据说明初,朱棣迁都北京之后,设光禄寺为礼仪祭拜之地,为了祈福江山社稷,光禄寺研制了一个以小米为基底的粥,命名为茶汤。在祭祀拜天之时,赐文武百官各一碗,敬畏上天。 明代天顺元年,英宗为关切次子德王,命光禄寺将此膳食技艺传到济南德王府。德王府后将茶汤技艺传至秦府,秦府将其改善为山东茶汤,并在茶汤的基础上,在小米面里加入姜与胡椒,演化出了香辣的小米粥,称之为甜沫。 3下货---指动物内脏,或泛指除去肌肉以外的其他动物器官,与“下水”同义。 4雪里红---又名雪里蕻、雪菜、春不老、霜不老,因秋冬季节叶子会变为紫红色故名“雪里红”。能解毒消肿,开胃消食,温中利气,明目利膈。主治疮痈肿痛,胸隔满闷,咳嗽痰多,耳目失聪,牙龈肿烂,便秘等病症。 《广群芳谱·蔬谱五》:四明有菜名雪里红,雪深,诸菜冻损,此菜独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