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叶氏仍是卯时三刻起来,和香蒲整治早饭。 若苏姐妹也相继起身,叠被扫炕、穿衣洗漱,各司其责。 早饭依旧是雷打不动的疙瘩汤,熥馒头就腌疙瘩头丝。 萧哥儿因为年纪小,享受特殊照顾,吃的是蒸鸡蛋。 简单用过早饭后,留下香蒲看家、收拾卫生、喂鸡鸭,叶氏则带上几个孩子,抱着点心,按例到前头问安去。 今天的老宅,气氛似乎有些异样。 原来,徐图贵在三房吃喝玩乐了大半天的消息,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 邹氏一反常态地表现出了热忱和耐心。 她拉着若萧的手,左看右看,倒像是在看自己失散多年的孩子一般。问他喜欢吃什么、玩什么,将来想做什么。 若萧在她这里从未曾经历过此等礼遇,当下受宠若惊竟说不出话来。 邹氏也不着急,笑眯眯地陪着他,拿一个九连环哄他玩耍,丝毫没有不耐烦的意思。 若苏几姐妹之间,也在谈论昨天的事情。 “徐少爷在你们那里,玩什么?听说都舍不得回去了。”冯恬好奇地问,“他能适应这下头?” 背后议论人这种事情,一向都是若苏所避讳的。但禁不住四下里的追问,只得有一说一道:“也许是平时学习太辛苦,看着什么都新鲜吧。就像是咱们平日里赶大集,瞧着什么都有意思。他还想玩泥巴呢,怕弄脏衣裳没的换,没敢让他玩儿。” “真是没想到,徐少爷跟你们倒是一见如故。” 冯恬的啧啧称奇中,隐含着羡慕。 关于徐家的公子,早先她也听说了不少消息,一心想着能亲眼看一看对方长什么模样、什么派头气势。 结果倒好,徐少爷此行只到过四老爷的店里,然后去三房住了半天,直到离开合欢镇,都不曾踏进过钟家老宅的大门。 四老爷对此的说法是,徐家少爷此来既非认亲、也非做客,不过是暑假期间的一次正常体验,所以才会把落脚点放在四郎客店里。 在这种情况下,钟家不好表现得太热情,没得让天下的人都知道,鼎鼎有名的徐家居然出了一位没有身份的姨娘。 …… 这么一说,倒也合乎情理,只是不免让满怀期待的人感到失望。 “也许是因为跟萧哥儿都是男孩子,更好亲近吧。” 若苏想早早结束谈话。 钟若芝却闻声说道:“三妹你这么说不大合适,好像在说徐少爷是个贪玩儿的,跟三两岁的小娃娃一样呢。” “苏苏肯定不是这个意思。” 来了这些天,冯恬也算是对钟家的这几个姐妹的脾性有了大概的认识。 钟若兰是个不管闲事的,好像一只小心的蜗牛,随时准备缩回到自己安全的小房子里。至于外头是下火还是刮风,别人的死活跟她没有一丝关系。 终归她是嫡出的,又有一堆的靠山,不管是眼下还是将来,统不用她操心,也无需她仰人鼻息。 所以,她跟谁都能友好相处,但所表现出的一般无二的温度,却证明她跟任何人都不是很亲近。 任何人跟她说话,她都能有问必答,温文有礼,显示出极好的家教;但是,她却不会主动跟任何人接触,就像个无欲无求的世外高人。 这一点跟钟若芝截然不同,比起她的安分守时,后者就像是玫瑰花,又香、又艳、又扎手。 明面上看,二姑娘很有亲和力,但稍微相处一会儿就会发现,她的“大气”其实是建立在别人抬不起头、挺不起腰的基础上。 就像是一行人走路,她一定是要走中间、走前头的那一个。 老太太夸她风趣,岂不知在外人听来,她的那些言语就是在含沙射影、指桑骂槐,是不带脏字的挖苦、贬低或轻蔑,是婉转表达自己的真实心情的一种伪装。 她敏感而锐利,能在极短的时间内,看清一个人的弱点和缺点,然后将这份了解作为自己拿捏他人的武器。 她常表现得成熟而稳重,貌似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其实却是个不懂得藏拙、锋芒毕露的。 相比之下,三房的几个孩子竟都是清一色的忠厚老实。 冯恬很清楚其中的缘由。 她是看着继母的脸色、听着父亲的斥骂长大的,很是能够体会那份如履薄冰的忐忑与压抑。 三房与她并无矛盾,而且,若苏和若萌,一个足够耐心,一个十分体贴,对她很是友善。几时见面,这姊妹俩都会问她住得习不习惯,有没有想家,没有像老宅这边的人那样,把她当成客人、外人、穷人来对待,而是真心实意地视她为谈得来的好姐妹、有缘人。 这让寄人篱下的她倍感温暖。 她想回报姊妹俩的好意,却苦于没有能力,因而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 眼下,看到钟若芝故意曲解若苏的话,讥笑徐少爷是幼稚小儿,冯恬当然知道她为何如此刻薄。 无非是怨恨徐少爷的过门不入、嫉妒三房有面子。 可惜若苏宽厚,以己度人、对钟若芝毫无防备,所以没有听出这话里的恶意,但是冯恬却听出来了。 听出来了,便有些愤愤然。 因为同情三房的遭遇,她便有些不满钟家人的作风:不待见也就罢了,何必又雪上加霜,处处言语攻击呢? 一家子,这么捧高踩低,有什么意思? 说话做人,凡事留三分余地,不好么? 她只回了一句话,就给钟若芝听出了意思。 见她为若苏强出头,当众驳了自己的面子,钟若芝不由得暗中冒火:“冯姐姐这话我怎听不懂呢?我什么意思?我能有什么意思?徐少爷那么大的人被拿来和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相提并论——冯姐姐你也觉得很合适么?” 没打到狐狸,反惹一身骚,冯恬当即给质问得张口结舌、面红耳赤。 “你说的,倒也有理……” 冯恬不由自主地败在了她的气势下。 从这一点来说,这惯于息事宁人的本性,却跟若苏一模一样。 钟若芝刹那笑靥如花:“这种事有什么好较真的?不过是寻个话题和姐妹们多聊聊罢了。家里头这些个姐妹中,我看冯姐姐跟三妹倒是很能说得来,是因为都是在家做大姐的吗?” 话听着很寻常。 如果冯恬对她的脾性毫不知情的话,一准就能痛快地答应下来。 但是俗话说得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在她口中不知吃过多少亏的冯恬,马上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捕捉到了她笑容背后的阴冷之气。 拿徐少爷比萧哥儿,跟拿她比若苏,道理是一样的,是把她冯家跟三房打成了一个水平。 三房什么情况?穷得只剩下屋顶,三餐不继、衣不蔽体,然则冯家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然,何以连闺女都养不起,唯恐不迭地送到亲戚家来蹭吃蹭喝? 钟若芝这是嘲笑她呢。 冯恬的眼神登时就冷了。 一个庶出的女孩儿,没有娘亲、不受爹重视,这么多年了,迟迟没有被二太太收在名下,这就意味着她的将来无法得到父母的有力保障,弄不好,还不如普通人家的闺女嫁得如意称心呢。 处在这样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里,有什么资格取笑别人? 好不好她冯恬还是正室生养的呢。就算将来找婆家,同样的人家,也得先尽着嫡女选,选剩下的,才该姨娘生养的。 或者还有更特殊的,嫡女嫁过去尚且不够表现出对婚姻的重视,女方还要陪送上一个庶出的以为媵妾。 就大姑娘钟若兰那样的,万一将来遇上这样的机遇,难保大爷他们不会想出这么一招来惩罚二姑娘。 谁叫她素日里那么能张扬呢?因为她,大姑娘的光彩完全给掩盖了,大太太的脸色有多难看,难道二姑娘一直没发现么? 仗着有老太太撑腰,就能万事顺意吗? 钟家迟早都是大房的,这个事实就连瞎子都看得出来。 当然了,这些事没必要说穿。她姓冯,不姓钟,她不会帮着姓钟的来对付自己的亲姑姑。 她虽是客,但在这座老宅子里,她有靠山、有自己人,处境不比钟若芝差。 想到这里,冯恬秋波微动,佯作不懂地拉着钟若兰一同下水:“天下做大姐的,大概都是一个心思,不但要为父母分忧,还要担负起照顾幼弟幼妹的责任。自然是跟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的人不一样,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姐姐?” 这话甚是动情,钟若兰微笑着点点头。 “想来只我没福,没个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做伴儿。” 钟若芝端起茶碗,微垂了眉梢嘴角。 她的没福,何尝不是二房的没福? 座中的都不是傻子,自然不会没脑子地议论长辈们的是非。 于是,几个女孩儿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忽视,你看我的穗子打得巧,我夸你的针脚走得密,瞬间便机警地避开了这一敏感话题。 若萤暗中扁扁嘴,自角落踅出了花厅。 老宅里没有什么可提劲的,只除了下人们的小道消息,还算精彩。 只是今天出门好像忘了看黄历,刚走出夹道、折进蔷薇花棚中,迎面便撞见了一个噩梦般的身影。 待看清对面来人,若萤想要躲避,却已经来不及了。 她只得立于小路边,端手垂眼瞅着自己的脚尖,做出一副畏惧老实的模样。 “怎么,哑巴了?你娘平时就是这么教的你?见了人,连个招呼也不打?” 钟若英的语气就像是石头后的青苔。 若萤歪着头、斜眼瞅着他,就好像没睡醒、听不懂一般,表现出恰到好处的困惑。 钟若英的眼睛倏地眯紧了。 钟家有一怪,取名胡乱排。 大房有个“英”,三房也有个“萤”,虽说同音不同字,却也是犯了某种忌讳。 说起来,这又是一段仇恨。 大太太一直坚信,妯娌叶氏给孩子取这个名字,是故意的,其中包藏着祸心,是不忿自己的境遇,是觊觎大房的地位,有偷天换日、篡位夺权之企图。 在外头,只要是大爷钟若英跟三房的钟若萤同时进入话题,人们就会管他们兄妹俩叫“大英”、“小萤”。 瞧吧,这就是二人、二房在世人心目中的差别,一大、一小而已。谁敢保证,小的不会长成大的?到那一天,是不是就是三房当家作主之时? 庶子当家,这是不可能的。 正因为付诸不了现实,所以才会选择从其他方面满足自己的意愿。 就好像给自己猫狗取个仇人的名字,时时呵斥、驱使、捶打,确实能够出气、解恨。 这兴许就是叶氏的野心、是三房的不安分,更是叶氏对亲家钟氏的不满。…… 不过,现在好了,因为上次那一垄地,让三房的“小萤”获得了一个朗朗上口且独一无二的称呼:拼命四郎。 自从有了这个绰号,街面上果然再也没有人“大英”“小萤”胡乱叫了。 …… 下人们的说话声在层层的房舍和花木之外,隐隐约约听不真切。 四下里阒寂无声。 微风拂过,甚至不能惊动叶底的水珠。 往后不远,就是钟家的祠堂,由蜿蜒的围墙和密密的树林包围着,隔开了广袤的田野,以及相距不远的那片让人人尽知、人人谈虎色变的乱葬岗。 祠堂外的柏树林里有一口老井,上面成年累月盖着一方石板。那里比祠堂还可怕,光是远远瞅着,就让人头皮发麻。 据说那口井很不太平,从祖上算下来,前后淹死过七八个人。有主也有仆,有男也有女,有自尽的,也有被溺死的。 就在不久前,若萤刚去过那里,绕着井台转了一圈又一圈,感受着那份来自地底的阴冷。 那里的促织,比别处的长的大,叫声更响亮、也更加有力气。 据说,那是因为汲取了亡灵的力量。 就像是人死后埋在花树下,来年的花就能开得格外绚烂。 人死后都要往生,那些盘桓不肯去的,大多是死得不甘不愿的。 为什么不甘愿,其实这才是若萤最关心的。 她想要搬开那块石板,看看里头到底有什么。是尸骨累累呢?还是会有什么戾气冲天而起? 可惜她这副身子骨不争气。想要挪动石板,除非是像钟若英这样的身体才行。 像钟若英这样的…… 若萤隐约听到了彼此的心跳声。 她的是又快又紧,像是黑夜中受惊狂奔的人,而对方的心跳则又沉又闷,仿佛包覆着厚厚的绵絮,看似柔软可亲,实际上却是致命的重锤。 “这是要干什么去?” 钟若英瞅着她,就像是面对一盘菜,盘算着该从何处下口。 “找我弟。” 若萤老实地回答道。 钟若英语调轻松,就像再寻常不过的聊天:“二伯母带着,你怕什么?怕他给人拐了、还是给掐死?” “哦。” 若萤迟疑着。 气氛再度变得僵冷。 “你在想什么?” 这可不是随口之语。 很久之前钟若英就很奇怪,面前这个人到底在琢磨些什么?为什么不像其他孩子那样,能够凭借一个小动作看穿其心思意图? 她的脑袋究竟有没有问题?看那架势,如果要她一整天都不准动,或许她真的会一整天都在那里竖旗杆。 如果连个小孩子都研究不透,他这二十余年算是白活了…… 有样学样地垂下眼,他瞥见了自己腰间的鹤逐日五彩绣纹的扇子套。 “这个好看吗?喜欢?想要吗?” 钟若英不由地心念一动。 若萤慢慢地点点头,目光有点发直。 “这可是才得的,上身还没热乎呢。你想要,我还得考虑考虑呢。” 钟若英徐徐打开竹骨苏面晓妆仕女金陵折扇,俯视着面前不足胸口高的小孩子。 “难得你这么喜欢,我要不给你,回头太太们会骂我不体恤弟妹。可是,就这么给了你,还真有点舍不得。要不,你用个差不多的东西跟我换可好?” 这话就像是香喷喷的鱼饵。 若萤不敢置信地抬起头,一边答应着,一边急切地环顾周身,却发现只有腰上挂着的那个香囊勉强还能拿得出手。 不管家里多艰难,每年端午节,她们姊妹几个都会收到若苏亲手制作的绣花香囊。 绣线难得、布料金贵,打不起精细活计的主意,她就会用各种碎布头来拼接制作。 经过她的巧手和慧心,那一堆难以派上大用处的布头摇身一变,变成了别具一格的巧物件,而且,绝对是世间无二、天下无双。 若萤摩挲着香囊上的线迹,每一条都代表着艰辛和真挚,那是血浓于水的手足情,是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 “四妹,不会吧?你想用那个跟我换?你要我怎么戴出去?你确定别人不会笑话我?”钟若英委屈地叫道,“我记得先前你有个紫色双穗的香囊,背面绣着五福临门,前面是江山红日蓝海水。那个倒是挺适合我的,要不,用那个交换怎么样?” 他的一本正经落在若萤的眼中,直是如落入蛇窟中一般。 黑夜。 偏房。 诡异的声息、蛇一般纠缠的男女。 这是她重生为人的第一场噩梦,难道也是大堂兄的心病? 难道说,钟若英要拿她做解药? 那个被她无意中捡到的香囊,那个被她攥住的香囊,竟是别人的咽喉吗? 她呆呆地看着对方,竭力做出冥思苦想的模样,最终拍拍脑门儿以示无奈,更是借机安抚发麻的头皮。 “我不记得有那个。是谁、几时给我的,为什么大哥哥记得、我却一点印象也没有?” 她眉头深锁,看上去无辜又失落。 钟若英紧绷着面皮,直直地盯着她、盯着她深幽的眼睛。 “你忘了?好像是二伯父那边的四姨娘给你的呢,里面装着三姨娘特制的‘定魂丸’。那会儿你正病着,说这个香能让你尽快好起来。你当真不记得了?那么好看的一个香囊……” 虽然是放软了身段,放缓了声音,但在若萤听来,字字句句都是利刃。 PS:名词解释 取名避讳---“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是古代避讳的总原则。避讳分为几种:国讳,家讳,内讳,宪讳,个人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