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拒绝。” 人类的笑脸又友好又真诚,好像他们过去的关系从不存在过。那种井水不犯河水的定期接触,那些每次给他食物时都要留下的小小的心机报复,他们像是多年的老朋友,夕阳下的对话娴熟自然,仿佛答案不过走个过场。 但玛利多诺多尔知道她自来熟地打着什么主意。无知而狂妄的要求,嬉皮笑脸,这样随意地冒犯一头巨龙,翘着指头毫不在乎地越过那条无形的线。原因不是显而易见吗?他想。 不过是昨晚一场短暂又意外的交集。一些东西脱了轨,他把问题纠正,做些恰当的补偿,而她就自作多情地以为他们从此会不一样。玛利多诺多尔虽讶异却毫无意外。想和他做朋友吗?她以为这就是他们关系的缓和?人类就是这样轻慢而自大的种族,贪婪、不知餍足、目中无人又自以为是。他厌烦地重申说:“人类,不要以为我救了你就可以得寸进尺。” 人类笑容满面地眨巴着眼睛好像没听懂,玛利多诺多尔不想多做解释。他保护了她,允许她抱着他,把她放在自己的爪子里,带她在夜空中飞翔,那什么意义都不代表。他是巨龙,她是人类,巨龙没有兴趣也没有必要接纳一个人类,他们刚见面时如此,现在和未来也永远不会改变。他简单直接地下逐客令:“你可以走了。” 贝莉儿笑眯眯地连点嘴角弯的弧度都没下去。“等一下呀,先别忙着赶我走,我有事找你。”说真的他会有这样的反应她一点儿也不意外。白龙是个嘴硬心软的坏家伙,其实从第一次送饭给他她就应该明白的,他威胁她来为的只是让她定期献血。可是如果真的不想和人类有任何瓜葛,他一直都可以做得更加绝情。 贝莉儿想对他更好一些。说是得寸进尺也好,就像当初依赖着沉睡着的白龙,又或者是后来一厢情愿地照顾不能动的他。她希望有一天真的可以得到他的允许,摸摸他的头和角,而当他们分道扬镳后,神话中的白色巨龙在云海上翱翔,他漫长的记忆里有时能回想起那些属于她的那些片段,这段短暂而奇妙交错的旅程,也和她第一次见到他一样,如花火灿烂。 她在他身边坐下,舒适地调个姿势,让傍晚的风凉爽地吹拂脸颊。白龙很高,他坐在小溪里,贝莉儿坐在岸边,这样的落差让他们刚好可以平视。 银眸不善地注视墨瞳,看她还不走是想干什么。贝莉儿先是胸有成竹地顶着他的冷脸脱了鞋子,把脚在他面前一晃。“你看我的脚。” 玛利多诺多尔看了一眼,人类两只白嫩嫩的脚底板上有几点红紫的肿胀,大大小小地像个包包般凸出来,那是伤口里没能及时清除出去的石头碎沙——如果贸然浸入神奇小溪就会是这样子,它们被人体排斥出来,但伤口愈合太快,来不及全掉出来,就会这样被硬硬的肉茧包裹。 其实严格说起来异物并不算是在肉里,它们的性质更像是贝壳里的珍珠,被分泌物包裹隔绝,只等外力去除。贝莉儿没有踩在刀尖上的痛楚,那感觉更像鞋子里有去不掉的小石头般磨人——但无论如何,也不会舒服到哪里去。 她翘着脚仿佛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地笑眯眯地说:“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脚是这样的了,很影响走路,所以想治一下,那个,想来借用一下你的宝藏。”她大大方方地询问他:“行吗?” 白龙冷冷地看着她好一会没说话,维持着这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不动弹,贝莉儿姑且就当做他是默认了。“那就谢谢你啦。”她懒得再站起来虐待脚,干脆就地换了个姿势就这么爬去溪水另一边处理伤口。 装模作样的人类。但玛利多诺多尔沉着脸坐着一动不动,连看到她掏出自己的龙鳞对脚比划都不能说什么。他没有想到,他以为他已经足够估计她的柔弱,人类抱起来那么软,小小的团在他胸前,整个人湿漉漉又脏兮兮,像个逃难找到家的幼崽,一身流血的伤口抱住他,哭得稀里哗啦那么凄惨。 可连他想过最娇贵的幼崽也没有她这么脆弱,石头都能嵌进脚底。他就不该多此一举把她洗干净,如果直接把她扔这,让她醒过来自己处理好伤口再赶走,事情就比现在简单多了。玛利多诺多尔一边烦自己一边看着人类找好地方,重新在溪边坐正身体,她要检查哪里要处理,于是翘起脚,扳过脚丫子看一看…… 他突然有危机感。她那么柔弱,又抱着他哭怎么办?割肉也要流血,还那么疼。……但昨晚当然是个情有可原的例外,人类死里逃生,被吓坏了。现在她可没有吓坏,所以他没必要照顾她。玛利多诺多尔打定主意地看着人类,她敢扑过来试试看。 ……他刚想好,人类那么干脆利落地把茧割了,血流出来……神情那么自然地把脚浸入水里,舒服地叹口气。 玛利多诺多尔很不高兴。他觉得好容易自己做好了准备却落了空,巨龙这样屈尊降贵的机会难道很常见吗?人类真是太不识趣了。他看她治好了立刻再一次赶人:“你可以走了。” 可贝莉儿还磨磨蹭蹭不肯离开。她治好了脚又跑过来坐在他身边,笑眯眯地看着他:“我们来谈一谈吧,白龙。”什么白龙,无知的称呼。玛利多诺多尔没有了耐性。他已经说过要人类离开,或许是他太过仁慈,以至于让她忘记应该怎样保持应有的分寸。 他危险地咧开嘴,朝她露出锋利牙齿,头发微微在水中浮起,人形的巨龙眯着眼睛警告她。“再不离开的话,我不介意拿你当今晚的晚餐。” 贝莉儿终于确定了这件事,她突然问:“你是不是又不能动了?” 一瞬间的沉默和尴尬,贝莉儿肯定说:“你又没力气了。”不然他早就高冷地把她传送走了,还让她在这边唧唧歪。玛利多诺多尔恼羞成怒。他憎恨这种感觉,人类一次又一次地把他看穿,狡猾又奸诈,他就不应该救她。“不要以为你能洞察一切,自作聪明的人类。”他咆哮起来。“你以为我拿你没有办法吗?不需要多久我就能恢复过来吃了你。” 他的嘴角再次向后咧到耳根,这就是准备变龙的那个样子,非人而恐怖,美艳的面容染上嗜血阴森。 贝莉儿倒是叹了口气。“肚子饿的话也不必吃我呀。”她已经对白龙这套嘴硬的行为很了解。他不喜欢她的接近,自然更不喜欢让她看见他的软弱无力。看看旁边,昨天上供给他的血肠和盐焗肉还有一半,还好她带着刀,而且自她走后白龙没有动过她宿营地里的一切东西——想必他除了泡水对其他都不感兴趣。灶、灶里残留的炭和一些搬不走的木柴都还在,这起码省了生火的功夫。贝莉儿自顾自地走过去拿起血肠,偏头和白龙一本正经打着商量:“作为不吃我的报酬,我给你做点东西吃吧?” 白龙那样子看起来气得要爆炸。贝莉儿才不理他。她生起火,溪边找了个石头刨成锅,装水然后然后把血肠切片丢一些进去煮汤。盐焗内脏已经冷得透透的了,又硬又腥,贝莉儿又做了个蒸锅把血肠和盐焗肉一起上火蒸。她现在对这个挺有经验,小溪边找了几朵吃过的野花一起揉碎的放进蒸锅里,当炊烟在夜色中冉冉升起的时候,一股油甜的香味就传入玛利多诺多尔的鼻子里。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有点语塞。他原本打定主意等她走过来再威胁她。她妄想能看透他,这是不可原谅的,他发誓真的要吃了她!——但当人类真的端着碗走过来。忙忙碌碌染了一头一脸的灰,狼狈地坐在他面前,他看得见她脸上的笑容一如从前。甜美又温柔,还有慷慨大方的爱。 他错待了她的善意。那一瞬间这个念头闪入到玛利多诺多尔的脑海里,有时候他会这么想起,就如同现在他张开嘴一瞬间的犹豫。贝莉儿勺子舀了一勺汤直接塞入他嘴里:“烫不烫?”她不敢吹汤所以只有观察他的表情,白龙顿了顿,然后阴沉着脸吞下了汤,显然他不怕烫。 贝莉儿松一口气地笑了起来。“所以这就代表你不吃我了吧?”她讨好地说:“我们达成约定了?你不吃我,我天天给你做饭?”白龙还是沉着脸,她想了想:“或者,等我明年想要离开这座森林的时候,那时候如果你能飞,你可以送我一程吗?” 玛利多诺多尔没有回答她。然后吃完晚饭加好柴火准备睡觉了,贝莉儿砍了一些嫩枝叶放在小木屋里,幸好她穿了牛仔裤来,有衣服垫一垫叶子就勉强可以当铺盖用。她不好意思地看着白龙:“我不敢回去,所以晚上可以让我在这里睡吗?”玛利多诺多尔也没有理她。贝莉儿继续当他默认了,不打扰他生闷气地铺好铺盖,小黄在一边看了一会儿才确认这是今晚的床,犹豫地跳上来,花了很久才找到一个合适的躺着的地方。 它趴下来,尾巴圈住自己,耳朵盖住眼帘。贝莉儿对白龙说:“晚安,白龙。”正如她从前那么多次对仍沉睡着的白龙说过的话,当她躺下准备入睡的时候,她闭上眼睛,天上的星星仍闪烁在她眼帘上,她的内心再一次温暖充实地平静下来。 夜半贝莉儿被人戳醒了。白龙湿淋淋地弯腰在她面前、 她睁大眼,小木屋里的火还在燃烧,火光中他的银发垂下来滴着水围着她,滴答滴答,水溅在地板上,清脆如月光歌唱。白龙的竖瞳在她面前放大,银色的、锋利的、但是在橙红色跳动的火里,他的目光如此沉静,沉静而温柔。 龙轻声问:“人类,你是怎么想的呢?” 他说:“你是人类,你不应该救我。”他的神情甚至有一点儿困惑。 玛利多诺多尔以为半夜时人类在梦中才会说实话,就像上一次那样——而最重要的是,她不会记得。但他不知道,这次是不同的。贝莉儿从睡眼惺忪到明白了他的问题,她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她回答他说:“那你也不应该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