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近黄昏,夕阳西斜,日光金灿灿的,像是涂了蜜似的,细小的尘芥在光束中安静地浮沉。屋里尚未点灯,大乔送走了谢舒,便仍坐在主位后绣花,徐姝在旁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道:“谢舒是怎么想的?她自己没孩子,便要抢你的孩子么?”
大乔绣着花看了她一眼,微笑道:“舒儿也是好意,说来不怕你笑话,我如今的确是有些力不从心呢,只是一直苦撑着不敢对外人说,没成想舒儿和仲谋倒肯体谅我。何况舒儿对绍儿一向很好,将绍儿暂且托付给她,我是放心的。”
徐姝道:“大嫂,你可不能错了主意。你这人就是心太善了,总把人往好处想,其实如今世道大乱,人心不古,哪有那么多好人?你真当谢舒是心疼你么?你可别忘了,绍儿是她姐姐的孩子,她这么急着要把绍儿接走,是怕你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后会苛待绍儿!”
大乔拈针的手一抖,差点扎着自己,大乔忙定了定神,道:“不会的,舒儿不是这样的人。”
徐姝冷嗤道:“怎么不会?你若果真将绍儿托付给谢舒,只怕今后就再也别想见到他了,非但如此,还得背上苛待绍儿的嫌疑。你是当局者迷,可外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讨逆将军一死,她就忙不迭地将绍儿接走,这不是怕你苛待他是什么?谢舒这是要坏你的名声,大嫂可莫要上当才是。”
大乔低着头不说话,手里虽仍一针一线地缝着,但针脚早已乱了,恰如她此刻纷乱如麻的心。
徐姝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时,只见侍婢徐沄正在廊下候着。徐沄与她差不多年纪,从她在闺中待字时起就跟随伺候她了,因此从了徐姝的母家姓徐,后来孙策做主将徐姝嫁给陆氏,徐沄也一同陪嫁过去,多年来深得徐姝信重。
徐姝带着徐沄进了屋,此时天已暗了,屋里一片昏蒙,几个将军府派来伺候的侍婢正添油点灯。徐姝让她们出去,走到榻边坐下,问道:“怎么样,打听到了么?”
徐沄关紧了房门,来到徐姝身侧道:“是。今日孙将军从前殿回来,又去了谢夫人屋里。”
徐姝立时变了脸色,榻前的案几上摆了几样吃食和一盏鎏金灯台,徐姝心下烦躁,看着碍眼,广袖一拂,将案上的东西尽数扫落在地。
铜簋灯台落地清脆有声,在入夜静幽的屋里听来格外刺耳,惊得人心中乱跳,黏腻的灯油和残碎的点心漫开一桌狼藉。
徐姝尚未尽兴,又抓过床头的铜漏壶要砸,徐沄忙拦住她道:“夫人,不能再砸了,这是将军府,不是咱们自己家里,闹出的动静太大,若是吴老夫人和大乔夫人问起来,该怎么说呢?”
徐姝愤愤半晌,将那铜漏壶“咚”的一声顿在了桌上,转头含恨不语。徐沄从旁看了看她的脸色,轻声劝道:“夫人别气了,今日谢夫人刚把公子绍带回去,孙将军许是想看看公子绍,才去谢夫人屋里的。”
徐姝听了心头一松,却又皱眉道:“不对,仲谋岂止是今日才去她屋里的?自打咱们来此,我便让你留心探听,他分明是夜夜都在谢舒屋里睡!你不必安慰我了!”
徐沄垂了头默默不语。徐姝却又抓住她的袖襟道:“沄儿,你没有看错么?谢舒的院子与袁氏的挨着,许是仲谋去了袁氏屋里,你人生地不熟的,看错了呢?是不是?是不是?”
她一迭声地追问着,声线微微发抖,像是被人拨动的琴弦。徐沄抬眼对上她一双湛若秋水的眸子,她一向是高傲的,锋芒毕露,像是带刺的玫瑰,此刻目中却带着显而易见的惶惑。
徐沄跟了她十几年,眼睁睁地看着她与孙权从青梅竹马,到分道扬镳,再到如今历尽千帆辛苦重逢,她知道徐姝心里始终是有孙权的,即便她嫁作人妇,也不曾有一刻忘了他。从前孙权宠爱袁氏,她也嫉恨过,但如今她宁愿孙权宠爱袁氏,也不愿眼睁睁地看着他与谢舒夜夜情好。徐沄念及此处只觉心疼,却也只得低头道:“奴不敢不慎,孙将军的确是去了谢夫人屋里。”
徐姝怔怔的,半晌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他从前分明对谢舒不屑一顾的。陆尚刚死的时候,我不愿留在陆府里守丧,他还跑前跑后地替我置办房产,更不惜瞒着孙策动用阳羡的税银,那时我觉得我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可这才一年不到,他就变了么?谢舒究竟施了什么妖法,竟能勾得他一连几天都往她屋里钻,我不相信!”
徐沄想了想道:“夫人说起税银的事,我倒记起来了,咱们当初好端端的在吴县城里住着,就是因为谢夫人和她屋里的侍婢闹别扭,将孝廉府的账册弄丢了,引得讨逆将军来查账,孙将军怕动用税银的事败露,才匆匆忙忙地把咱们送回富春老家去的。”
这事徐姝怎么会忘,时至今日,她还记得那一夜的仓皇,自己从安逸的睡梦中惊醒,连东西都来不及收拾,就像一条丧家之犬一样被紧赶慢赶地连夜送出了吴县。徐姝恨得咬紧了牙,道:“是了,如今想来,一定是谢舒知道了仲谋为我挪用税银的事,因此故意将账册藏起来,只为来日事发,借孙策的手将我撵走。我走后她好独自霸占仲谋,这才多久,她就将仲谋勾得夜夜往她屋里钻了!”
徐沄见她盛怒,不敢接话。徐姝眯起一双美目,目中渐渐凝聚起利刃似的寒芒,咬牙一字字道:“谢舒,这世上没有这么便宜的事,咱们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