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过多久,天色尽黑。一队巡夜兵士打着火把过来,李嘉让他们把那绳子烧了,将三人背负向前。走了几步,王子凝戳李嘉一下,指着城里的点点星火和漫天的星斗,轻声道:“多美!”刚到谯楼,范副指挥使便悠悠醒来,眼见李嘉,急忙下身就拜,道:“末将范羌拜见指挥使大人。”李嘉急忙拦住,笑道:“倒叫范将军受苦了。”便把其后之事大略说了一下,范羌听了,拍手称赞,讲到林怀璧逃跑,又咬牙切齿。
其后几天,李嘉升堂,有王子凝、吕风暴协助,一连审结了几起陈年讼狱,无一冤诉,一时之间,名声大噪。满城奔走,都说来了个青天大老爷。军中之事,李嘉全权交托给范羌,待得有闲暇,也到军中走动,李嘉虽是谦谦君子又不胜酒力,却允许将士喝酒打诨,因此总能喝到畅快。只是淮北的消息愈发紧张起来。中间余胡来信一封,称赵婆婆在临安一切安好,让李嘉放心。末了,附上自己的住所地址。朝夕相处中,李嘉与王子凝的感情日甚一日。一日李嘉见王子凝坐在院中树下,怔怔发呆,喊道:“子凝。”王子凝头也不回,道:“我听吕叔说,金兵随时可能渡河?”李嘉“嗯”了一声。王子凝道:“我们千辛万苦从北方来,我只道到了南方便远离战事。岂知余胡还是把你搞到前线,当真是造化弄人。”李嘉未语。王子凝转过头,拉住李嘉手道:“我看这寿春多半是守不住,这个劳什子的官,你就不要做了吧?”李嘉摇摇头道:“我不走。我们不在这里扛住,就算是逃到天涯海角,鞑子也会追到的。”王子凝脸上微微显现一丝失望,幽幽道:“我就知道。”轻叹了一口气道:“也罢,无论生死祸福,我陪你就是。”她这般说,显是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只愿与李嘉生死与共,李嘉听了,只觉得嗓口阻塞,良久说不出话来。
这日北风呼啸,天气陡然转冷,李嘉披了王子凝给他的裘袍,才坐到厅堂,便见范羌穿着铠甲骑着马飞也似的冲进衙门里面来。李嘉道:“范将军,有何急事以至如此慌张?”范羌擦擦头上的汗,从怀是拿出几封信来,便见信上各插了一支鸟羽,均写有“十万火急”四字,字迹潦草,显是写得极为仓促。李嘉打开来看,原来是前线细作送回的消息,信上说金人今晨已渡过淮水,兵锋直指安丰军。李嘉惊道:“今晨过河,那到寿春不过是顷刻之间的事。”范羌苦笑道:“现在大人到城墙上看,恐怕金人的大纛已经遥遥在望了。”李嘉急忙跟范羌登上北门谯楼远眺,凛冽朔风中,但见北方卷起阵阵烟尘,隐约传来犹如闷雷般的声响。李嘉道:“城外的百姓可否都放了进来?”范羌道:“已经渝令下去,一个时辰内必须入城,能带便带,不能带的一律烧掉。”李嘉点点头道:“好,不能留给鞑子。”又道:“城里的粮食能撑几时?”范羌想一下,道:“大概半月。”李嘉大吃一惊,道:“怎么会如此之少?”范羌道:“城内只有一个小库,大库在八公山下。如今形势,已然没有人手去运。”李嘉道:“粮食必须入城。立刻传令下去,凡进城的人,无论民无论兵,都须绕道八公山自取四十斤粮食,午时不到,按军法论处。”一个兵士得令下去,范羌听了,眼中满是惊愕,道:“如此一举两得,将军的智慧,范羌佩服。”李嘉顾不得客套,又问道:“时值隆冬,城里可有足够的薪火?”范羌道:“数日前才运进一批,应能用一段时间。”李嘉点点头道:“如此甚好。”李嘉又问道:“城里的用水如何?”范羌道:“秦时便有一条沟渠引河水直到城下,用水当无问题。”李嘉点点头。吩咐道:“你选派20名年老兵卒,让他们到县衙待命,我有用处。”范羌应命去办。李嘉走下城墙,快马驶回县衙,王子凝、吕风暴、满堂役丁均已听到消息,在厅堂待命。李嘉道:“吕叔,当下正是发挥你专长的时候。”吕风暴道:“难道是写檄文?”李嘉笑道:“不错。大敌当前,鼓动百姓共御外辱就有赖吕叔这支如椽巨笔了。”吕风暴抱拳道:“义不容辞。”借了李嘉的法案,片刻即挥笔既就。李嘉看了,连道了几声“甚好。”吕风暴道:“李县令才来不久,即做了几件叫全城百姓信服之事,如今县令端在,誓与全城百姓共存亡,我想他们一定会戮力的;咱们都是北地来的,鞑子如何暴虐,那都是亲身体会,被鞑子奴役如何悲惨,我们现身说法即可;然后就是谕令全城实行宵禁,如果谁家发现可疑人员匿而不报,严惩不贷;”李嘉点点头,道“你再加一句,全城百姓无论老幼,中午时分衙门口集合。”吕风暴添了,李嘉将纸交给一旁的文书道:“一个时辰内誊写三十份,不得有误。”文书领命。李嘉转头对主簿道:“城内登记在册的户口是否清楚?”主簿道:“清楚。”李嘉道:“甚好。你加上今天入城人数,然后告诉我青壮男人有多少,老人少年有多少,可以烧火做饭的妇人有多少,一会我要跟全城百姓讲话。”主簿受命,埋头统计。
大战之前,时间飞快,待了片刻,文书将檄文誊好,李嘉转手交给王子凝,道:“子凝,你和吕叔专找街巷要冲,把这告示张贴了。”王子凝道:“是。”接过和吕风暴出去。李嘉在厅上来回踱步,不时看天,但见天色铅灰、北风更紧,像是要下雪一般。又过了半晌,主簿也写好,将纸递给李嘉,道:“大人,粗估入城有八百户,加上城里两千一百五十户,一户按六口计,约有一万七千七百口;其中青壮男子三千人;老人少年三千,可埋锅做饭妇人五千……”顿了一下,又道:“尚有驻军有五百,行商坐贾二百……”李嘉点点关,道:“甚好。”未几,日已中天,厅口已经聚集了成千上万的百姓,将衙门围了个水泄不通。李嘉大步走到门口,高声道:“乡亲们,自靖康至今二十年间,寿春数遭兵燹,若真被鞑子占去,城破之日,便是我等受屠之时。方今形势,我们已全无退路,惟有上下齐心、众志成城,守住了城池,才有活命的机会。”门片一时鸦雀无声,忽得一人振臂高声道:“全凭大人差谴。”便有无数的人跟着振臂高呼“全凭大人差谴”,喊声此起彼伏,声响震天。李嘉摆手示意百姓静下,又道:“三千青壮分成十队,各由两名军爷操练,随时听从指挥使差谴;三千老人少年,分成两队,一队去南门将刚进城的粮食运到县衙来,一队去北城将柴火运来。过了今天也要操练,战时负责给城墙补给;五千妇人,负责在衙门口埋锅造饭烧;一干衙役负责城内逡查,一旦发现有可疑人或违命者,通通以通敌罪论处,严惩不贷。”李嘉把手一挥,百姓开始站队,有衙役指挥,过了半晌,已成规制。此时寿春已成危城,城中百姓深知除了死守,已无其它逃出生天的办法,反倒没了鸹噪。一队老兵便把青壮领到一边,开始教授基本搏杀技巧;老人少年便去运东西;妇女便纷纷从家里抬来铁锅,埋锅烧水。
李嘉见百姓已按部就班的劳作,就又驶马到北门,观察形势。李嘉登上谯楼,范羌看到,急忙迎上,道:“大人你看。”但见范羌所指,密密麻林的金兵正在列军前进。排在前面的是汉人仆从军,仆夫军后面是大队的女真骑兵,军队所向,尘飞土扬,旌旗蔽日,好不壮观。范羌道:“与其给他们攻城,倒不如我们出城打他个出奇不意,岂不畅快?”李嘉思忖一下道:“不可。一则守城兵士太少,就算偶有小胜,于大局也无甚影响,一旦失利,后果却不堪设想。再则金兵才渡河,士气正盛,现在也不是偷袭的时候。”范羌想想,道:“确是如此”。金兵走到距城一里处,便不再前行。李嘉见金兵队行严整,忖道:“这鞑子的统帅倒甚有章法,只怕打起来,是个劲敌。”过了片刻从中军中驰出一队人马,在距距城墙数十步的地方停下,从中驶出一个小兵,那兵士手拿一封信,高举过头,向城门驶来。且走且喊:“给李将军的信。”李嘉道:“放个篮子下去。”城墙上便系下一个篮子,待那金国兵士驶近,他便将信投到篮子里,上仰向李嘉道:“李将军,我们将军敬你是个人才,劝将军识得时务,投降天兵。不然的话,只怕惟有‘玉石俱焚’一途了。”李嘉笑笑不语。兵士将篮子提上来交给李嘉。李嘉展开一看,果不其然,是一封劝降信。李嘉忽然灵光一闪,低声道:“有个好办法。”俯在范羌耳上如此说了一番,范羌听了,低声笑道:“如此甚妙。无需找他人,他们都管我叫小李广。”急忙招呼兵士去取纸笔。李嘉伏在城堞上挥笔而就,将信又折了装到信封里递给兵士,兵士又将那信放到篮子里放下城来。李嘉向那金国兵士高声道:“你且把这信拿回,信上我有重要事与你们将军说。”那金国兵士取了信转身驶回小队。
李嘉对范羌道:“你可看清了?”范羌点点头,道:“看清了。”李嘉道:“待那人读信之时,你再动手。”范羌又点点头。且说那金国兵士返回小队,翻身下马,将信交给队中一人。那人接过信拆开,但见纸上赫然写道:“你上当了。”那人大吃一惊,一抬头,但见一支飞箭已飞到面前,急忙侧头,那箭未射在额头,却钉在颈上,那人大叫一声,仰面跌下马来。小队兵士急忙上去扶起。李嘉见射到了金兵首领,高声道:“快,一起放箭。”墙上兵士早有准备,一齐挽弓搭箭,密如疾雨的箭矢都射向城下小队金国兵士,一时之间,又有几人中箭倒地。金兵抬起了首领驮在马上,抛下其他受伤兵士,飞也似向后退去。范羌见金兵这队人马退去,由衷佩服道:“将军真神人也。”李嘉笑道:“全仰赖将军这百步穿杨的本事。这鞑子首领与寻常兵士一般打扮,不施些手段,倒认他不得。我这个手段虽不甚光明磊落,不过跟鞑子倒不必讲仁义道德。”
过了片刻,王子凝与吕风暴也赶过来,范羌又将李嘉智伤金兵首领的事说了一遍,王子凝莞尔一笑,吕风暴则哈哈大笑。吕风暴向城外瞅了几眼,道:“既然你伤了他们的首领,鞑子必不肯罢休,公子须早做筹划才是。”李嘉把方才整顿百姓的事大略给他们说了,吕风暴听了,笑道:“如此甚好,只是民兵训练总需时间,公子你看,鞑子正在调兵谴将,看来要攻城。单就现在这些人马,怕是吃力。”李嘉点点头道:“当真吃紧也顾不上那许多,训没训练的全部押上。”吕风暴抬头看看天,道:“夫子倒有一招,全凭这天时地利,就能叫鞑子吃个大苦头。”李嘉奇道:“吕叔快讲。”吕风暴道:“方才我们打街上过,黄昏尚早,我看到那些妇人都已经在烧水做饭了。”李嘉也看到城下金兵正渐渐逼近,心下也甚是焦急。原以为吕风暴要讲他的妙计,岂知他又兜转起来,道:“回头吕叔跟百姓交待一下,围城之下,柴火都是紧缺之物,不可如此浪费。吕叔莫要言它,快说你的妙计。”吕风暴笑道:“我就在说。”转头向范羌道:“范将军,你快去号令,让百姓把烧开的水都抬上城墙来。”范羌看李嘉一眼,李嘉恍然大悟,道:“范将军,快依着吕夫子说的去办。”范羌依命去了。吕风暴笑着道:“昔时保州防御使杨延昭守遂城用过此法子。公子聪慧异常,我一说,你便明白了。”李嘉也抬头看看天,但觉得天风凛冽如刀割,笑道:“经吕叔这一说,这天气形势,当真与那时一般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