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近前来。”
皇帝双臂微环,示意自己的新兵都离校阅台再近一些。
新兵们很快在台前聚集成一个三扁四不圆的小方阵。
“萨尔浒之败因,其一,军机不密。”
“我朝议事,市井皆知。东金本就善于细作,市井即知,东金细作再与收买之人详加印证,自然便知准确的军机情报。杨镐这个蠢货,更是狂妄自大,居然自以为必胜,把如何用兵都大张旗鼓的宣扬出去,让东金事先便知晓了一切。我大军谁人领军,兵力几何,兵分几路,何时到达,老奴皆知道的清清楚楚,故而东金才能以一路之兵,对我大军一路路的打过去。如此打来,东金在每一路都形成了用兵的优势,以多打少,就像用握紧的拳头打杨镐分散开的指头,打一个折一个,根本不用担心我军形成合围。当年沈阳、辽阳亦皆是陷落于东金北虏细作里应外合。”
王战用语通俗,边说边攥起右拳,岔开左手五指,拳头对上了小手指。
台下诸人皆点头。
尤其是诸士子,从来都是骂奸臣当道、将领无能、贪生怕死,从来没有人琢磨过这些细节。这也是此时读书人的常态,骂人也好,议论朝政也好,多数都是从道德、大义方面下嘴,少有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拿出十分具体可操作的办法的。就算是骂具体的人,也少有骂领兵的文臣的,都是骂武将贪生怕死或有勇无谋,再不就是骂武将克扣军饷。
而大多不识字的老百姓得到的有限信息也是来源于这些读书人,秀才公说什么是什么,今日听到这些乃是平生第一遭。此时看到了皇帝的拳头和手指,更是一下子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稍缓一口气,王战不疾不徐的接着说道:“其二,配合不密。”
“本来是我大曌的大军要分进合击东金,结果杜松突出冒进,其余各部无法对他形成掩护,彼此之间距离拉开过远,不能形成犄角支援。如此孤军冒进,等于是把身子胳膊都甩在后面,抻着脖子把脑袋主动伸出去老远给人打。而且杜松到了敌人附近居然自行分兵,力本不足,分则更弱,结果当然是全军覆没。”
众人听了皇帝的比喻,都觉得十分贴切,只觉得皇帝说的太对了:这不就像是两帮人打架,你把兄弟都抛下了,自己跑的飞快,冲到对手人堆里,那还不被打死?除非你真能一个打十个。
大拳头对小手指,抻脖子伸脑袋,两个形象的比喻让众新兵的目光愈发的凝聚,屏息凝神。
“其三,文官不懂军事,策略不当。”
“几路大军分进合击,听上去很壮阔,其实屁都不是。”说到这里,王战爆起了粗口,“杨镐就是个屁都不懂的书呆子,根本不知兵,如何能够指挥大军作战?其实不只是杨镐,除了少数那一个半个,大曌所有的文官都不知兵,不懂军事,还偏要去领兵。”
台下的士子纷纷凝眉。
“你们还别不服气,你们想想,要是文官知兵,怎么咱们大曌的军队再也打不出太祖成祖那时的战绩?太祖起于草莽之时,我汉人被贬为四等民,不要说铠甲兵刃,就是菜刀,每四户人家也才只有一把。可太祖爷就是率领如此处境的汉家百姓,挥起锄头木锨,舍命相搏,夺来铠甲兵刃,驱逐鞑虏,光复中华,惊天豪勇,旷古绝今!你们读书人不也说太祖‘得国最正’吗?”
看着那些眉头皱起、满脑子想法的士子,王战直截了当地点破。
这些都是自己的兵,第一批种子,王战不打算有任何迂回,只打算以最真实、最有逻辑也最有说服力的东西,将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彻底争取过来,让他们发芽。
“到了成祖,亦是一代雄主,五征漠北如入无人之境。现在呢,大曌哪部军伍还敢出塞?有胆子砍鞑子脑袋换军功的也不敢远离边墙,反倒是鞑子进关抢掠成了家常便饭。”
“输了就说将士不肯用命,那赢了怎么就是文官运筹帷幄呢?萨尔浒之战领军之杜松、刘綎,皆是有万夫不挡之勇、悍不畏死的猛将,他们不肯用命吗?他们力战殉国。”
士子们眉头仍然凝着,但神情都有了细微的变化。皇帝重重的话音锤在了他们心头。
杜松、刘綎之勇,大曌百姓皆知。尤其是刘綎,号称大刀刘綎,为人勇猛不说,兼且力大无穷,平日练功皆是百斤大刀。这二人也确实是力战殉国,怎么也不能说他们不肯用命。
武将用命,可萨尔浒还是败了。想到此处,士子们的思路不知不觉开始顺着皇帝的方向跑了。
“此种根源,在重文轻武,今天不做多说,等你们真能挺住朕的操练一个月,那时你们才配听。咱们接着说策略的事。”
“朕说策略,却先骂杨镐,是因为这策略并非完全不可行,而是要因人而异。”
王战不想现在多说重文轻武,还不是时候。
台下众新兵心里则一阵纳闷,尤其是那些流民:“皇上您刚说完策略不当,怎么又说策略并非不可行,到底行不行啊。”
“如果战力出众、纪律严明,那分进合击的策略就算不高明,也是可行的。为何?因为如果战力出众,即使因为风霜雨雪而导致进兵快慢不一,某一部被东金包围,这部军队只要能不败,就能等来援军,甚至是主动拖住东金,那时就是内外夹击东金,败的就是东金。”
“而纪律严明,就不会有人自作聪明往后躲、指望别人顶在前面,就不能动摇军心,就不会一人慌乱而全军溃败。可是杜松的大军军纪严明吗?挺住了吗?杜松虽是力战不屈,可部下终究是没挺住。之后北路的马林挺住了吗?半天不到,就被杀的大败。其他两路也差不多。”看着纳闷的新兵,王战沉重的语调中透着惋惜。
“再说杨镐,他如果知兵,就该当知道,应当先了解清楚自己这几万大军平时的铠甲刀矛如何、粮饷如何、士气如何、操练如何、战力如何、军纪如何,了解各路的道路情况如何,是否有的好走、有的难行,了解对方的战力如何,如此种种如果都了如指掌,他就不应该采取此种策略。以当时我大曌之将领、兵力、军械,如果没有分兵,就算不胜,亦不会大败。可惜,历史只有镜鉴,没有如果!”
台下众新兵随着皇帝的述说,心情亦随之沉重。
“说穿了,分进合击这种策略,是给强军用的,而且必须是纪律严明的强军。一者,随便哪一路,孤军遇敌都能挺得住,不慌不乱,无人擅自后退半步;二者,军纪严明,则无人胆敢贪功冒进。探明敌情,探明路况地形,制定对策后,纪律严明的强军各部都会坚决执行齐头并进的策略,保持联络,互相策应。军纪废弛的弱旅用这种策略就是找死,就是给人各个击破的机会。”
“所以,杨镐领军,就是什么都不懂的外行指挥内行,不败是运气,败了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