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二年四月,满朝都是东林,周应秋根本不能左右邹元标与王纪,所以这份判词出于谁的意思?不是昭然若揭?
再把叶向高暂且抛开不论,单看东林诸君子。
若真是阉党想杀熊廷弼而东林君子想救熊廷弼,那众正盈朝的诸君子有何营救熊廷弼的作为呢?邹元标在拿出死罪判决之后,因为首善书院的事情而在天启二年十月辞官回乡,但是其余人可还是在朝的,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顾大章,每一个人都是战斗力十足、让阉党头疼不已的,赵南星还能在天启三年的京察中贬斥三百三十八人,那杨涟、赵南星他们做了什么?东林诸君子斗阉党的刚烈风骨呢?在“救”熊廷弼这件事情上可是完全没有体现出来,反而是熊廷弼被传首九边之后,王化贞这个当事主责在明史上又活了五六年;此世,到现在,仍然在“自己”这个大曌天启帝的眼皮底下活着,着实耐人寻味。
不是没有人反对杀熊廷弼,但绝不是上面那些人,而是从一开始就反对熊廷弼与王化贞同罪的人,江秉谦和周宗建。
而且还有一个地方,是创造这套说法的人最不愿提及的。
在这套说法当中,阉党诸走狗的所作所为都是真的,但有一点,传播这说法的人谁都不提:阉党梁梦环等人所做这一切,都是在天启四年之后,冯铨献上《辽东传》更是在天启五年,而熊廷弼是在天启二年四月被邹元标、王纪、周应秋定的死罪,比阉党的作为早了两三年。
无论是读史还是现世看奏疏,王战都是细细研读,捋清时间线,排列诸般奏疏时间和事件。
王战发现,邹元标不但在四月判了熊廷弼死罪,在判词中把熊廷弼说得比王化贞更可恨也更该死,他在五月还干了一件事:五月二十三日,左都御史邹元标请开言路,之后便以开言路的名义将之前因弹劾熊廷弼而被罢黜的冯三元、魏应嘉、张修德、郭巩、刘廷宣召回复用。
今日熊廷弼因广宁被判死罪,难道就能证明之前熊廷弼稳定辽东所做的那些事是错的吗?就能抹杀熊廷弼在辽阳、沈阳、抚顺的功绩吗?就能证明冯三元在泰昌元年的弹劾都是对的?显然不能。要知道,冯三元等人弹劾之后,熊廷弼去职,袁应泰上任,结果沈阳、辽阳失陷、死难几十万的恶果立刻呈现,袁应泰只能无力的自尽。事实如此清楚,怎能说今日熊廷弼死罪就证明当日冯三元正确?完全没有道理。但邹元标就是这么干了,判了熊廷弼死罪之后,把最开始攻击熊廷弼八无谋的冯三元等人找了回来。这些人都是因为熊廷弼而被皇帝罢的官,现在邹元标前脚判了熊廷弼死罪,后脚就把他们招回来,是何居心呢?真就为了开言路?
彼此两世,王战完全不信。
冯三元、刘廷宣、郭巩随后没多久就开始主张立斩熊廷弼,尤以郭巩最甚。
天启四年,九月十九日,督理军务大学士孙承宗请求免去王化贞、熊廷弼死刑,改为遣戍。熹宗还是很在意孙承宗的意见的,同意了。此次孙承宗还进言说就应该令出一门,一人专责,“经、抚不可兼设......向使任一人以责其成,而事不中制、人不多言,彼一人和愧之辞?”明言经、抚兼设是广宁之败的原因之一,不能将罪责都归到任事之人的头上。
此时的刑部尚书乔允升也请求宽恕熊廷弼。结果呢,六君子之一的吏科都给事中魏大中,联合兵科给事中罗尚忠、刑科给事中顾其仁联名上疏,还有十三道御史的联名上疏,坚决反对改判——于是熊廷弼和王化贞死刑依旧。
另外,这说法本身就露出破绽了,“后当行刑,熊廷弼令汪文言贿内廷四万金祈缓”,就要执行斩立决了,熊廷弼才让汪文言贿赂魏忠贤。退一万步说,即使熊廷弼通过东林的汪文言向魏忠贤行贿的事是真的,那也正是天启二年的死罪判决逼得熊廷弼不得不在“行刑”前许诺给魏忠贤四万两银子,根源仍然还是在邹元标、王纪的死罪判决上。若是没有这份死罪判决,哪有“行刑”?没有“行刑”,熊廷弼何必去贿赂魏忠贤四万两银子?更不必因为拿不出四万两银子而让魏忠贤觉得他“背信”、“誓速斩廷弼”。如此,又何需东林救人?先判一个人死罪,然后再救这个人?
再者说,熊廷弼,通过东林汪文言向东林的死敌魏忠贤行贿?何其可笑?这怎么看都像是实在没办法编故事了,生编硬造。
王战自然不会把自己梳理出来的这些东西都在今天说出来、都在今天用来棒喝李邦华他们,王战还没想立刻就杀光魏忠贤一党,有些话还不到说的时候。但即便不说,李邦华等人一样是心中信念大受震撼,有了皇帝的梳理,回忆回忆,只要凭良心想一想,大致也可看出该不该杀熊廷弼、谁一力主张杀熊廷弼、谁想为国家保留熊廷弼。
想明白了,对东林的信仰就接近崩塌了,不可能不受震撼,要不然也不会半天不说话了。
现在说熊廷弼完全是死于阉党之手?把事件的时间线颠倒、倒果为因的跟皇帝说?现在的皇帝面前,谁敢?若是以前,见到李邦华、刘宗周等人被召回来,一定有东林之人感觉到风向的变化,会站出来毫不犹豫的这么说。现在?想想皇帝直接问出了王纪和邹元标,想想皇帝近月来的举措,看看面孔愈发黝黑而有棱角、愈发有英武之气的皇帝,看着御案上的那些奏疏和判词,他们不敢说了。
他们不敢说,而按照皇帝的梳理进行思考之后,李邦华和刘宗周则根本不会这么说,他们没那么无耻。
既然不敢,不会,那面对皇帝的问题,前兵部尚书张鹤鸣自然不是贤臣,可王纪、邹元标是贤臣吗?叶向高是吗?
亲贤臣、远小人?......
“难、辞、其、咎,东、林、无、党?”王战似乎在看李邦华,又似乎没看,似乎是无意识地缓缓地念叨着,一字一顿。
“嗯......难辞其咎?朕问你,当时的宁远守得住吗?”停下自语和思绪,王战对李邦华以具体的宁远相问。
“......”李邦华愕然,有些不明所以,随后按照判熊廷弼死罪时惯常的说法回答道,“以熊廷弼之才略,若肯提剑振臂,当......可以为关外保留宁前之地。”
“嘿......这些大臣......”王战心中不禁长叹。
王战知道当时的宁远是什么状况,李邦华这类官员却没人关注过这些具体事务,事实上此时的文官通常的关注点和出发点都是圣贤书上的道德文章,微言大义,即使是互相攻讦,提起了具体的实务也只是做个引子,最终必定是要引向道德方面、在道德大义层面批倒对方,少有关注具体事务的。
李邦华清廉不假,也已经是少有的实干官员,但是对于关外的了解还是不多,当然,这也与此时官场习惯性的欺瞒有关。
“朕若说当时的宁远根本守不住,你想必难以置信,但确实是守不住。”王战肯定地说道,“其一,叶向高、张鹤鸣、方震孺一力支持的王化贞掌军十三万,而熊廷弼执掌的只有五千。其二,那十三万败兵已经丧胆,跑得漫山遍野,已无军伍形制。三四百万军民惊慌逃跑,宛如惊了的马群,人人仓皇,丧胆兵将跑的比老百姓还快。此时想拦住他们、想整军对敌,即便是孙武重生也难做到吧?其三,天启二年之初,宁远城没修完,完全不是去年袁崇焕炮轰老奴的宁远城,当时的宁远根本没有按照大明城池的标准来修。祖大寿以为朝廷重臣谁也不会到那关外偏远之地去,所以他只是敷衍修造一下,工程量只有我大曌城池修造标准的十分之一,地不够广,城不够高、墙不够厚,充其量可称之为宁远屯。这样的村寨屯堡一样的小城池,精兵也难守,何况是当时的丧胆败兵?”
“......”
李邦华更为愕然。
“嗯......关于宁远的情况,袁崇焕在天启三年九月大修宁远城你总该知道吧?”王战长吁一口气问道。
李邦华感觉到脸越发的烫。这些事他是不清楚的,朝廷众臣也没谁注意这些具体事务,更不用说远在关外的事务。但现在皇帝提起,袁崇焕修宁远他还是能够想起来的,可是想起来只会让脸更烫——袁崇焕修宁远要修一年,可见原来的宁远是什么样子。
“微臣惭愧,微臣不知当日宁远情况恶劣至此。”李邦华满面惭色,躬身施礼。
“现在知道了,那你说,判熊廷弼死罪的王纪是不是贤臣?邹元标是不是贤臣?”
“微臣......”李邦华语至半途,实在难言,后续便没了声息。
“身为朝廷大臣,身担国家安危,身系亿万生民福祉,怎能不知实情、不通实务?书上的文章是灭不了鞑虏、填不饱百姓肚子的。把书中读来的圣贤大道,真正实行于天下,使百姓得饱暖、国家得富强,那才是真正的大道。坐在屋里讲的天花乱坠,屋外的百姓却饥寒交迫,边关屡遭入侵,那不是圣贤之道。”王战目的是说理、是争取同道,也没想一味给李邦华难堪,便接着向下说。
“臣......惭愧!”李邦华面色彤红。
“圣上此言,大有圣道之真意,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刘宗周听了王战大道实行天下之言,一直如平湖一样的脸上隐现动容。
在此时的儒门众人中,他是最为讲究身体力行的,听皇帝说“把书中读来的圣贤大道,真正实行于天下,使百姓得饱暖、国家得富强”,自然是令他觉得遇到了大道上的同道,觉得“深得我心”。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紧随刘宗周,群臣齐声称颂。
“朕于五经并不精通,不敢大言至圣先师的圣道,只是时刻牢记国家安危、百姓福祉罢了。”听到了刘宗周的认可,王战语气越发平和,“李邦华,朕再来问你,顾宪成对李三才的赞誉是什么意思?为民请命的大忠臣、大清流李三才私拆他老师王锡爵写给万历爷的信件,将信件内容泄露给御史言官又是什么意思?可是君子所为?谁当首辅、谁不当首辅,难道由他们决定?难道这就是你说的‘东林无党’?他们将君父置于何地?”
庖丁解牛,快刀游刃,关节肯綮迎刃而解,皮、肉、筋、骨、脏、腑清晰陈列。如今王战同样如此,将问题细细剖开,邹元标和王纪已经作为第一块抛了出来,现在,顾宪成和李三才作为第二块又抛了出来,语气平和,内容却一如方才的尖锐。
宜将剩勇追穷寇,丝毫不给喘息之机,王战觉得,争取同道同样应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