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沉沉的叹息中,诸重臣们咀嚼着“膏肓之世”,诸般滋味在心头:大曌,在圣上眼里已经是膏肓之世了吗?世为膏肓,那臣子又是什么样的臣子?
长桌旁,刘宗周眉头紧皱,又欲开言,王战看了他一眼,抢先说话:
“刘爱卿,你对这些事可能所知不多。似这等为了逼迫朝廷收回禁铸私钱的成命就能勾结起来罢市、以百姓挨饿为要挟的奸商,你给他们一个针眼大的空子,他们就能刮起斗大的邪风。对他们,不如此酷烈,便不足以震慑。对这等奸商,稍有所谓的宽仁,他们立刻便会想尽办法的掠夺民财,包括老百姓活命的口中食,然后再以老百姓的困苦来要挟朝廷,自己却躲在背后。你想想他们曾经的所作所为。”
刘宗周眉头仍然没有解开,却也不急于说话了。对于那些奸商的所为,他并不是一无所知,他也知道,那些粮商米铺是不会在乎老百姓饿不饿死的,要不然,青黄不接的时候米价就不会那么高了。
万历二十七年,山东临清四千多脚夫冲进税厂衙门打砸焚烧,死了四十多人。同年,陈奉在荆州、沙市、黄州遭百姓驱逐,在武昌遭数万人追打,当时被打死了六个人。万历三十四年的时候,李三才这个“为了江山社稷”能够私拆老师信件的能人,再次“为了江山社稷”买通了牢中死囚,令死囚攀咬山东税监陈增的爪牙,然后李三才便把这些爪牙全部捕杀。这些事情无人提起也就罢了,如今明显变得英明神武的皇帝提起,虽说并未斩钉截铁拿出什么证据,但是也足够他和所有人深思了:几千人,几万人,大多数是没什么家资的普通百姓,他们都遭到了税监的迫害?都是自发的?
就算都是自发的,可是皇帝算过的帐就摆在那里,大曌大多数的税赋都来自于穷苦百姓,商人所纳之税赋不足农夫的两成,这种比例之下,平日里纳税赋最少的却在锦衣玉食也是清清楚楚。
更何况,无论是他还是李邦华和袁可立,在孙承宗府中交流时便已经知晓彼此的亲身经历:此次入京之前,地方上看到了报纸、得知了田赋商税的变化、得知了他们将要入京消息的乡绅和商人没少登门,来关说商税矿税的可没有一个市井小民,更没有自发的几千几万市井小民,无论是种桑养蚕的还是工坊中织布织绸的,一个都没有。倒是许多素不相识的商人、坊主,拐弯抹角的来拜访,其中多有巨富。
半晌,翻了翻自己的备忘本,看了看凝眉不语的臣子,还是王战打破了沉默:“李爱卿、袁爱卿,王恭厂已经差不多了,你们对御史的招募选拔要加快了,如今有许多县令已经到京城了,九月初一,民政学院开始培训,御史的力量需要尽快成型。”
话语间,商行与契钞等事情告一段落,开始了新的布置。
“微臣领旨。”李邦华和袁可立二人长出一口气。
不是御史不好招,而是太好招了。
虽然大曌识字比率不高,但是终究是万万人口,大曌等着补缺做官、流连于京城的举子有的是,如今朝廷招收近两千御史,一跃成为实职的七品官,哪个举子不愿意?二人的门槛都快磨没了。但也因此,二人生怕辜负了皇帝的信任。这段时间,除了皇帝相召和朝会,李邦华和袁可立每日里穷于选拔,生怕招进来一些品性不良之人,不自觉的总想让每一个御史人选都具有永远清廉的品格。
如今皇帝说九月初一开学,二人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了:总算要告一段落了,一日不开学,二人就一日放不下,总想选了再选。
“诸位老大人对朕新体制架构的落实也要加快,不求全大曌,不求人员全部配置齐全,今年只求京城、北直隶、山西,把架子搭齐全就可以。陕西和山东若也能把架子搭起来就最好,差点也没什么。”
“黄爱卿和施爱卿恐难长途奔波,就继续完善京城。张爱卿和李爱卿立刻从各部抽调人手组织成两队,你们抽到谁就是谁,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推脱,然后各自带一队,分别巡视北直隶和山西,帮助地方把体制架子尽快搭起来。对于地方人员的调动、任用,你们可以在地方就决定,回来报给朕就是了。陕西道和山东道能否忙得过来你们自己决定,不勉强。其他的省道明年再说,体制架构已经传给他们了,今年能做成什么样子,正好能看出地方官的能力。”
“爱卿切记,巡捕司绝对不能原封不动的留用原来的三班衙役,要尽量新招穷苦良家子。那些衙役是什么样子,百姓皆知,对于民愤大的,当诛则诛,留下的也要打散,异地任用。朕的御史还没有培训完成,新军还没有退役的,一个省一个省来,不急。”
话语间,王战又对几位阁老进行了安排,将张瑞图和李国普都打发到地方上去,现场办公,监督协助地方将新架构建立起来,其中特意强调了巡捕司,只因巡捕司是日常接触老百姓的部门。
对于这两个阁老,王战不担心。李国普本身就没什么问题,而张瑞图也是个聪明人,到现在若还看不明白风色就太蠢了,而且张瑞图最近表现得很积极。
即使李张二人在地方敲定的人选都不怎么样,王战也还是不担心,短期之内,最主要的还是架子搭起来,让地方官员和老百姓习惯这样的体制架构,剩下的所有不尽人意都可以交给两三个月之后的南、北都察院。王战相信,只要新体制建立起来,配合上严刑峻法,自然会产生效果:权责自然会比以前清晰许多,互相的监督自然会形成,有了前面两条,监督的效果自然也会极大加强。何况还有自己手中的厂卫,相信一切都会变好。
“微臣领旨。”张瑞图和李国普接旨。
接了圣旨的张瑞图心中十分兴奋:终于有做具体实务的机会了。他从阮大铖手中的《三关记》上就看出来了,施凤来这个老东西以阁老的身份,在尽力帮阮大铖做皇帝所说的宣讲或宣导——居然把亲手写的《三关记》又修改了一遍奉献给了文宣部。而皇帝最近对施凤来也确实很满意,多有赞赏。施凤来一直弯着的腰杆都直了许多,说不定哪天就彻底挺直了。反而是自己,可是为九千岁写了太多的东西了,皇帝却没把自己怎么样,皇帝现在又如此重视实务,又压着所有人不能升迁,自己再不做出些实绩来,恐难逃万一。
相比张瑞图心中的兴奋、忐忑、紧迫、庆幸诸味杂陈,李国普则单纯许多:皇帝如此励精图治,正当同风而起,在青史上好好留下一笔。
而对于巡捕司,有皇帝诸多爱民之举在前,二人也就都明白皇帝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