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思清身姿修纤,随着乐曲的旋律翩然起舞,足尖轻盈旋转,裙摆随着她的动作腾转舒展开来,坐在上座的大皇子眼前一亮,面露喜色地向前倾了倾身子,一反之前的的兴趣缺缺。 周裴见状暗自握紧了拳头,十指深深抠着掌心,心口堵得发慌。这件广袖羽霓裙是他送给沈思清的及笄礼,捻入了天蚕冰丝的蜀锦和外罩的飞云纱皆是千金难得,更别有用心的是,裙摆的缂丝花纹铺展开来是一朵雍容华贵的牡丹。 为了这件裙子,周裴花掉了全部的积蓄不算,还和母亲预支了一年的份例,不是不心疼银子,可看到沈思清收到礼物时的笑脸,却又觉得值得。现下,沈思清竟穿着这件裙子来博宠,周裴只觉得自己被狠狠掴了一巴掌,愤恨的同时,是汹涌而来的羞辱和践踏。 “好!甚妙!” 恍惚间,耳边的一声低低的赞叹将周裴的神识拉扯了回来,他才蓦然发现沈思清已经一舞结束,盈盈福身退了下去,大皇子目送着她下去换装,靠回椅背上低声赞叹着,还不忘询问周裴:“早听闻景国公世子家的大小姐是文采了得,本王还以为是个刻板无趣的,没想到竟是这般的妙人!周裴,听说你和沈四走得挺近,怎的也不知情?” 周裴闻言险些喷出一口心头血,咬牙沉了沉心绪,方才压低声音回道:“我和沈家老四也只是泛泛之交而已,况且我也眼拙得很,当真没看出来沈大小姐还有如此才技。” 何止是眼拙,简直是瞎了眼才对。 大皇子却没有听出他话里的自讽,闻言笑着轻啧了两声,眼角眉梢皆是浓浓的兴趣。 周裴垂首敛眸,掩下眼里的阴鸷。 皇后体弱,深居简出,宫务一直由沈贵妃掌管,今日是她主办的宴会,又是替亲生儿子大皇子选妃,故而才有机会坐在元德帝的身侧。 沈贵妃看了看翩然远去的沈思清,又看了看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的亲儿子,嘴边噙上了笑意,稍稍侧过身凑近元德帝低声笑道:“陛下,看来远儿对沈家大姑娘中意得很呢!臣妾祖籍安城,与景国公虽非同宗,却也是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若这两个孩子有缘,倒也真是件美谈。” 元德帝顺着沈贵妃的视线看了眼容光焕发的大皇子,脸上也露出了笑意,“你的眼光向来不错,只是正妃事关重大,仍需谨慎为上。” 沈贵妃神色微顿,随之心中涌上一阵大喜。事关重大?若大皇子一朝被立为太子,那么他的正妃就是太子妃,是未来的中宫皇后,自然事关重大。 如此解读元德帝的这句话后,沈贵妃勉力压下心中的狂喜,连声应下,再看折返回来重新入座的沈思清和诸位候选世家女时不免又严苛了两分。 宫中的这场赏花宴元德帝留到了最后,给大皇子做全了脸面,世家女们出宫不久,皇上看重大皇子,亲自为其选妃的消息就传将了出去。翌日,御书房的桌案上又多了几份请立太子的折子。 “以父皇的心思,是不会选沈思清为大哥的皇子妃的。”午膳后,两人照例在御书院的莲池边散步消食,此时荷叶的嫩芽初露,生机乍现,景致别有一番滋味。主要是身边有这人陪着,就算眼前是一片深秋的颓败荷塘,他恐怕也会觉得别有意境吧。 奈何沈成岚天生缺乏情调,看到眼前的小荷尖尖角,满心盘算的却是何时才会开花何时才能采莲蓬挖莲藕,一种荷花百样吃,城南满香楼的荷花宴可是京中一绝。只是听到齐修衍的话,好心情打了折扣,撇了撇嘴角,道:“放心吧,我那个大姐和大伯母可不是省油的灯,现下大皇子属意沈思清的事被传得沸沸扬扬,几乎全城皆知,骑虎难下,为着沈思清的未来打算,大皇子这处高枝,她们定是要想方设法攀住的。我只是好奇,大皇子中意沈思清的事是谁传扬出去的?不会是你吧?” 齐修衍浅笑道:“我倒是这么想的,奈何被人抢了先。” 沈成岚好奇心大起,问道:“哦?是谁?” 齐修衍也不吊她胃口,解惑道:“这几日没来书院之人。” 周裴? 沈成岚有些意外,“他能有这心眼儿?” 齐修衍忍不住轻笑出声,“他的确是没有这个城府,背后出手的其实是他大哥周简。” “周大哥?”沈成岚更惊讶了两分,“周大哥与我三哥私交不错,因而我曾见过他两次,看着是个很端方持重的人啊......” 齐修衍眼角抽了抽,“所以我说你看人的眼光向来不准。” 沈成岚:“......”虽然不服气,但好像真的如此,竟无法反驳。 “你也不用担心,周简这人城府虽深沉,却是个讲道义诚信之人。”齐修衍话音顿了顿,补充道:“前提是不涉及到他家里人,尤其是周裴。” 哟嗬,还是个护犊子的。 想到自己给周裴眼睛里扔的沙子心尖上戳的尖刺,沈成岚皱了皱脸,叹气道:“一早给周裴挖坑的,好像是我......” 齐修衍被她的包子脸逗笑,抬手用折扇敲了敲她的头顶,笑道:“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有你三哥在,自然会替你摆平周简。” “我三哥这么厉害?”上一世因为种种原由,她与三哥来往得并不多,更别提了解了,只是最后遭逢变故时听闻三叔三哥在外替自己一家奔走周旋,才懊悔没有好好珍惜这份亲情,这一世她不过是主动了一点,三哥就热情回应,让沈成岚愈发坚定了巩固亲情的决心。 齐修衍点头道:“论起护短,你三哥可是个中翘楚。” 想到自一同进宫后至今,三哥的种种维护,沈成岚甚为赞同地点了点头,满心满眼的欢喜,又想象了一番周裴现下该有的丧气和憋闷,觉得痛快的同时,不免替三哥有些担忧,毕竟周大哥是自家三哥的好友,若因为沈思清生了隔阂疏远,实在是不值得。 齐修衍见她高兴了一半就敛了笑容,心知她在顾虑什么,便道::“若是担心周简会与你三哥之间因为沈思清产生芥蒂,你大可放心,据我所知,那日周裴从宫中回府后不久,周简就约你三哥出来喝酒了。” “你是说,我三哥一早就知道周大哥要这么做?”沈成岚知道三哥也对长房颇有微词,可按照周简的做法,若指婚圣旨宣下,沈思清没有被选为大皇子妃,那么,脸面受损的不仅仅是沈思清,整个景国公府都要跟着一起被嘲笑,届时,三房的三姐姐恐怕也要被牵连。 “我猜想,你三哥不仅事先知情,很有可能,他也给了周简一些建议。”齐修衍想到上一世这位沈三公子的手段,不由得喟叹道:“你这个三哥,无论是眼光还是手段,都很了得,只是可惜了,心无经世治国之志。”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齐修衍夸赞三哥了,沈成岚与有荣焉的同时,也对三哥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或许,除了祖母,三哥也会成为扭转景国公府这一世命运的助力。 罢了,世上哪来那么多的两全之法,名声受损与长房这颗毒瘤相比,两害相较取其轻。再者,名声这种东西,最是墙头草,说句大不敬的话,即便是史书,那也是渗透着上位者意志的史书,何况是市井中的一时言论。 齐修衍见她眉宇间的执拗渐渐散开,心里也跟着松了口气。沈成岚自幼跟着沈老国公习武学兵,后在军中历练多年,或许见惯了沙场上的血腥残酷,却远不知朝堂上没有血刃的攻讦杀伐远比战场上的更为阴险残忍。上一世,他总不想让她见识到这些下作的手段,怕她会因此看不起自己,最后这种想法让他追悔莫及,悔恨终生,以致于他常常忍不住地想着,当初若早些让她看清这些不堪,是不是就能多些防备,说不定就能避开那场生死暗算,而他们也不会阴阳两隔...... “殿下?殿下!你没事吧?” 齐修衍在一串焦急声中回过神,入目就是沈成岚一脸担忧的鲜活面孔,心神震了震,仿佛从梦魇中醒了过来,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安慰道:“别担心,我没事,一时想事情忘了神而已。” 见他脸色缓和了下来,双目恢复清明,沈成岚也跟着松了口气,不忘念叨道:“过虑伤神,你也不要逼着自己想太多,若是有什么事尽可跟我说说,就算我帮不上忙,你说出来心里也能轻快些。” 齐修衍观察到沈成岚的耳尖泛红,心中欢喜雀跃得不行,当即开口应下,又道:“日后可以与你三哥多走近些,有些事交给他定比旁人可靠。必要之时,你的身份也可以与他坦白。” 坦白的自然是她与亲二哥调换身份之事。 沈成岚现下已经不惊讶于齐修衍对自家三哥的信任了,因为她自己也觉得三哥越发可靠。只是,想到上次跪祠堂时三哥抽她后脑勺的举动,心里不禁暗苦,若是被他知道自己是冒名顶替的,不知道后脑勺要被抽多少下才能安抚得了三哥...... 沈成岚这边下定了决心,要大义凛然地献出自己的后脑上来平息三哥的怒火,市井中却因为新出炉的一则传言激起了千层浪。 原来,景国公府的沈大小姐在宫中赏花宴上穿着的那件舞衣是成国公府的周二少爷所赠,且两人自小相识,青梅竹马,或早生情愫。这不,沈大小姐前脚刚在赏花宴上艳惊四座得了大皇子的青眼,后脚周二少就病倒了。 传言一出,惊起种种猜测,有骂沈大小姐见异思迁朝秦暮楚攀附权贵爱慕虚荣的,有骂景国公府家教失德的,还有骂周裴一厢情愿剃头担子一头热的,等等等等,更有人以大皇子、沈大小姐和周二少爷为原型的写作话本,爱恨纠葛的情节曲折离奇,沈成岚让牧遥偷偷买了两本回来,一边看一边啧啧叹服写话本之人的想象力。 仓山有耳? 沈成岚翻到扉页看了看,出声道:“这化名还挺奇怪的。” 牧遥回道:“嗯,名字怪是怪了些,但他的话本却是卖得最好的,好多书肆一上架就被抢光了!” 这么两本风月话本可就要五百文,足够在满香楼点一桌中等酒菜。啧啧,什么时候京城百姓的生活如此富足了? 景国公府给子弟们的份例并不多,沈成岚又素来是个钱眼子,除了吃,甚少舍得花银子,得来的封赏也大都贴补到了军中将士身上,是以对这种玩乐上的花费颇为小气。 “这倒是个赚钱的好买卖。”沈成岚习惯性地摩挲着下巴,思忖着是不是跟外院江管事碰个头,让他也找人来编些话本卖卖,王府名下也有书肆来着。 齐修衍写好今天书院布置的功课,闻声撂下笔摇头轻笑,起身道:“时候差不多了,咱们这就出府吧。” 沈成岚闻声大喜,忙不迭扔下了手里的话本。 今日他们要去城郊的广源寺走一趟,查看寺中竹管引水的实效。 “京郊宁远县近十年来频发疫病,且多在当下的春夏时节,我派人排查过,之前也借由去广源寺的机会亲自去看过几次,觉得问题的症结应当是饮用水不洁导致,后来将广源寺后山的山泉水引入县内后,情况果然得以改善。”透过车窗,齐修衍给沈成岚指了指不远处的崔巍青山,道:“我早前向父皇呈了折子,也得到了朱批,只是拨付的银钱有限,只有三千两银子,从青山山脚到宁远县内,引水水道少说也要二十里,铺设青石渠所费颇高,我与弘一大师仔细商量,最后便想到了用竹管暂代。这次去,一来看看用竹管替代的成效,二来合算一下成本,若可行,便要开始着手采办竹管等一应用料了,到时候还得请三叔帮忙。” 沈成岚早有打算替三叔争取一番,没想到不等她开口,齐修衍就主动提了出来,让她心中甚是熨帖感动,又听他在私下里直呼三叔,又有些羞赧,红着耳尖应了一声,恳切地替三叔打包票,定然会把差事办得妥妥的。 举贤不避亲,齐修衍上辈子践行得彻底,这辈子更不打算改变。储君之争已经悄然拉开序幕,沈老国公一心想延续家规不牵涉其中,却不知现下的局势已与过去不同,军中势力已经被拉拢进大皇子和二皇子的对峙之中,景国公府想要独善其身,奈何萧墙之内有长房这枚不安分的棋子在,注定了难以如愿。希望这一世,沈老国公能及早认清这个事实。 “现下外面流言满天飞,祖父祖母却没有丝毫动静,不知道是何打算。对了,赐婚的旨意快要下来了吧?”沈成岚蹙了蹙眉,问道。 齐修衍点头道:“也就这两天了,据说沈贵妃原本很是中意沈思清,可她与周裴的流言一出来,沈贵妃就改变了心意,在工部尚书陈大人家的嫡孙女陈婉和忠靖侯的三小姐梁诗诗之间犹豫不定。” 一个是手握实权的阁臣,一个是在京军担任实职的武侯,无论选择哪一个,都是得力的姻亲。 论起家世,沈思清看似可与以上二人比肩,却经不起仔细推敲。虽然是景国公府的嫡出大小姐,父亲又是世子,可现任的景国公夫人可是廖氏,二房三房同样是嫡出,尤其是二房,与沈大爷在五城兵马司挂着的指挥副使的虚职不同,沈二爷这个兵部职方司郎中可是实职,而且颇受皇上器重。另外,沈思清的外祖永昌侯府因罪被夺爵流放,不仅失去了助力,还有可能会成为拖累。 加之她与周裴之间的流言蜚语,本就带着挑剔眼光的沈贵妃自然将她身上的不足无限放大,弃之也在意料之中。 沈思清这次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太想表现了,故而选了那件广袖羽霓裙,岂料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只是苦了祖母,不知要被大伯母如何烦扰。 齐修衍知道她担心家里,出声宽慰道:“你也别太担心了,稍后见了你三哥,听他说说家里的情形。” 沈成岚精神一振,“你请了三哥过来?” 齐修衍颔首笑道:“是你三哥先递了帖子进来,说是咱们出府的话,让你暂时先不要回家,约在外面说话,我便让他也过来广源寺,正好顺便一起看看竹管引水的情况。” 还真是想得够周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