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绿回到钺瑰府上的时候,天色渐晚。 这两日,北方开始回暖,但是早晚温差大,一到傍晚寒气上涌的时候,总叫人觉得骨头缝里都塞进了冰碴子。 所以当阿绿进门时一眼看到姚疆衣衫单薄地蜷缩成一团蹲在侧门内的时候,心疼得几乎要掉眼泪。 她赶紧上前去将姚疆扶起来:“姑娘你怎么这么着蹲在风口”? 说完她摸摸姚疆的手:果然冻得跟冰坨子似的。 阿绿知道姚疆脑子不太好,所以下面伺候的小丫鬟在她面前偷奸耍滑起来都不需要带任何技巧的。 自己才不过出去这么一会的功夫,姚疆身边的丫鬟一个都不见了,连一个加衣服人的都没有。 阿绿气得直跺脚,却也无可奈何,只能一边将姚疆的手举到唇边哈着气,一边催促:“这里太冷了,姑娘赶紧进屋去烤烤火吧。” 说着就要拉着姚疆往里走。 ——没拉动。 姚疆的脚像钉在了原地,就是不挪窝。 抬头,她看了阿绿一眼,然后默默地将手抽回去,又蹲下去了,眼巴巴地盯着门外......小狗一样。 阿绿看着有点心酸,她知道她想出去。 ——但是他们不让。 他们给她划了一道天堑横在她的面前,而她从来只能一遍一遍地在边缘徘徊,不敢越线,不舍离去! 不由地阿绿就想起了关在笼子里的两只豹子,有时候她会疑惑,那两只畜牲可以驯服,但是姚疆是个人,却也可以吗? 抬手擦了擦有点湿的眼角,阿绿蹲下身子,将还温热的沾糖糕塞到姚疆手里,给她焐着手,然后耐心地哄着:“那你在这等我,我进去给你拿件袄子来。这糖糕你趁热吃,别等一会凉了。” 说着阿绿将姚疆往门内的拐角拉了拉,避开风口,然后她起身快步离去。 姚疆偏着头目送阿绿离开,然后干脆一屁股坐到地上,默默地打开糖糕,一点一点地啃着。 以前这沾糖糕她觉得太甜,吃多了腻,但是今日的却觉着刚刚好,好像怎么也吃不够。 其实这糖糕不是她爱吃的,是小鱼爱吃的,她也就顺便爱吃了。 在阿绿之前小鱼才是她的贴身丫鬟,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了。 言珏说过阿绿是小鱼的妹妹,以前没觉得,但是刚刚阿绿对她的体贴和心疼,就算她脑子再迟钝也能感知。 ——忽然就觉得像小鱼在身边一样。 她嗓子有点干有点疼,默默地嚼着糖糕,然后眼泪不知道为什么就掉下来了...... 姚疆没哭过! 断胳膊断腿都不会哭,打败仗了都不会哭,言珏不要她了都不会哭。 钺瑰教过的,可以流血不能流泪! 所以她也不知道为什就掉眼泪了! 举起手看着掉在手背上的一颗圆滚滚的泪珠,姚疆有点怔愣,瞪大了眼睛,好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脸惶惑。 —————————————————————————————————————— 在这个暗沉阴冷的傍晚,有人在钺瑰府门内哭得很茫然,有人却在府门外笑得很贱。 应疏臣回首看着哼哧哼哧跟上来的孔赋,兴奋得像是发现皇陵宝藏:“原来这小丫头竟然是钺瑰府上的,怪不得!” 孔赋也不知道他怪不得什么。他现在只想提醒一下他那个不着调的主子,他们还没吃饭!午饭晚饭都还没吃! 两眼发黑,顶着一脑门子的丧气,他勉强抬起软面条似的胳膊将手中的糕点递给应疏臣,从牙齿间磨出几个字:“糖糕给你买好了”。 应疏臣接过糖糕,掰出一块放在嘴里咬一口,然后皱眉评价:“腻!哪里好吃了?” 虽如此说,却扔将包好的糖糕小心地揣到了怀里。 然后抱着双臂,微眯眼睛,抬头开始打量起这座府邸。 府邸高阔,气势逼人,几乎占据了半条街的建制。 孔赋望望人家的大门,再看看他家大人的面门: 虽然不知道他家大人打着什么主意,但是孔赋直觉绝对不是什么好主意。 于是他问得很谨慎:“大人,您在想什么?” “在想怎么把那个小丫头绑回去”。 孔赋:“......” 应疏臣向来无法无天,这事他真能干出来! 孔赋汗流浃背:“不是,大人,您......” 您没能在战场上将钺瑰斩于马下,心中不甘所以要绑人家的丫头回去泄愤? 您在那片陋巷中对这个俊俏小丫头一见钟情,非她不娶,要绑回去做夫人? 您千里迢迢来郎国帝都买糖糕,结果糖糕不好吃,觉着来得不划算,绑个丫头回去作为补偿? 您这次来郎国的任务完成的太轻松,没有挑战性,寻思着给自己找件有难度的事来挑战一下? ...... 片刻之间,各种匪夷所思的念头争先恐后地挤入孔赋的脑子,几乎不曾将他脑浆给挤出来,孔赋揉揉发疼的大脑门,直觉生活很没意思。 “大人,我们去吃饭好吗?我们午饭晚饭都还没吃呢”,孔赋濒死挣扎,现在唯一有可能改变应疏臣想法的就是吃饭了。 应疏臣这厮,想一出是一出,凡是他做出的决定,有很大的可能性在吃完一顿饭之后就变卦。 所以孔赋得出了结论:人不能在饿的时候做决定,否则就很可能像他家大人一样,吃饱喝足了就懒得动了......只剩下睡! 死马当活马医了,孔赋含泪恳求:“走吧,大人,我们去吃饭吧”! 应疏臣看了一眼孔赋,然后摸摸怀里的糖糕,他一笑:“行吧,吃饭去,知道她在这就成了,走!” 孔赋目瞪口呆外加受宠若惊:应疏臣第一次这么好说话! 而正在此刻,门内的姚疆已将手里的糖糕啃完,她抹了一把嘴,微微直起身子,拍了拍掉在身上的糕点屑。 然后, 不经意的一个抬头,便看到一个人的侧影从门外一闪而过,猩红的披风被晚风带起,在身后猎猎翻飞。 ...... 轰然似一个惊雷炸在了耳畔,炸得她耳朵嗡嗡作响,姚疆霍然起身,本能地拔腿就要追出去。 然而—— 却被一道门槛拦住了。 门槛高三寸,厚一寸,日常里抬脚就能过。 但是对于此刻的姚疆来说却似直插云霄的峭峰,以嚣张而不可一世的姿态横绝在她的去路上,凌然不可侵犯! 眼看着那个背影越来越远。姚疆的心仿佛被滚烫的开水浇过去,激得她全身收不住地哆嗦。 她低头张大了眼睛看着脚下黑色的门槛,汗水开始大滴大滴地从额头滚落,顺着脖子往下流,像冰凉的蛇一路攀爬,爬去心脏! 就这一个普通甚至略微有些陈旧门槛,隔绝了两个世界,一场重生或者万劫不复,走出去不知会如何,不走出去不知会如何。命运给了她抉择却没有给她足够的思考能力去抉择。 她的脑子此刻只能模模糊糊翻搅着两个念头:听言珏的话,还是不听? 心跳越来越快,砰砰有声,姚疆听得真切。 ...... 姚疆这一辈子曾有两次违背过言珏的命令,上一次,和即将发生的这一次,然后将她命运的船舶被越推越远。 —————————————————————————————————————— 天色已黑,言府的小朝堂又一次掌灯。 前方传来了近日的战报,关于岑江粮船发生的诡异事件,奏报中叙述得尤为详尽。 钺瑰将这件事简略地复述传达了一下,然后就见在座的诸位大臣瞪着眼,张大嘴,露出喉咙深处的小舌头给她看。 燃烧的灯芯爆开,发出微微的哔啵声。钺瑰拿起剪子,来到言珏桌案前,慢条斯理地剪着灯花,顺便以一个隐秘的白眼表达了自己的不满:“你们倒是说说看法呀。” 众人依旧保持着木雕石塑的姿态,连张嘴的弧度都没变的: 不是他们不想说话,实在是事情太过匪夷所思,一时间实在叫人难以消化。 不大的屋子里盛满了寂静。 言珏微垂目正仔细翻看奏报,面色凝重。钺瑰离得近,第一次发现,被灯光笼罩的言珏居然比平时更加好看三分,虽面色紧绷,却奇怪地没了淡漠冷冽的气场,温润得几乎无害。 钺瑰盯着他的侧颜,微微牵起唇角,提高了声音:“你们觉得谁是幕后黑手?” “大人,”一个新提拔上来的武官,四下望了望,见没有人吭声,于是本着初生牛犊的劲儿,他急切道:“也就是说,目前所知,船上的粮草在我们之前就被人捷足先登,姚阔的人已经被处理干净了,专等着我们的人去,顺道将我们的人也杀了,但是却又不赶尽杀绝,还叫周小将军和他的几个亲信回来了?” 他嗤笑了一声,面色激动:“荒唐!漏洞百出!什么样的人能在姚阔严防死守的大后方神不知鬼不觉地劫走连我们都很难得手的粮草?根本不可能,是鬼吗?劫走粮草后他又怎么转运的,整个后方所有通道已经被我们边防军和姚阔封锁,除非他将粮食倾倒入江中!如果他出手的目的就是为了毁掉粮草,那跟我们的目的就是一致了,为什么不等我们出手,他坐收渔利?再说,这人得手后为何不立马离开,还要逗留,岂不知春江水冷且急,逗留时间越久越危险?便说他留下来的目的是为了顺带杀了我们的人,为何只杀些虾兵蟹将,却将周小将军放回来?这人吃饱了撑的?” 那个小武官越说越激动,脸色胀得通红,因自己的真知灼见而兴奋得唾沫横飞:“以上桩桩件件都不可能是人能做的事!所以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幕后黑手。要不就是姚阔设个空城,埋伏我们。要不就是周将军行动不利,怕担责,所以编造军情”! 钺瑰看了一眼这个侃侃而谈的年轻人,被他义愤填膺的模样逗乐了,她缓缓走过去几步,微俯身盯着那个小武官,含笑道:“小兄弟,姐姐告诉你,在战场上没有那么多不可能,别急啊,”说着她几乎习惯性地想要伸手去摸人家的脑袋,手指一动便打住了,差点把人家当姚疆了!钺瑰道:“别急啊,下次姐姐就带你上战场啊。” 一句话说得小武官面红耳赤。 但是钺瑰已经不再搭理他,只转过身对言珏道:“现在的问题有三个:这个幕后黑手是谁?他又是通过怎样的渠道渗透进了铁桶一般的江北?劫走粮草的代价不会很低,那么他劫走粮草的目的又是什么?” 言珏也正在思考这个问题。 钺瑰知道他肯定能猜到,于是便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想知道他是不是跟自己想的一样。 果不其然,言珏头也不抬,冷淡地开口:“应疏臣”! 是的,应疏臣,看完奏报的第一时间,钺瑰就得出了结论:不说别的,行事那嚣张的德行天下就找不出第二个。 钺瑰常年驻守边关,对于应疏臣,她再了解不过了。 此人行事诡谲且跋扈,且从来斩草不除根,杀人从不杀全套,故意留个小尾巴给你又叫你逮不着,逗猫遛狗一样地耍着人玩。如果换个心理脆弱一点的人,估计能被这厮气到中风! 对于这种行事作风,钺瑰曾言简意赅地用一个字来形容过:贱! 当然,现在不是讨论应疏臣到底贱不贱的时候,现在摆在他们面前有个棘手的问题:郎国的整个后防存在一个很大的裂口,以至于这厮如此折腾一番竟然没人察觉。 言珏放下奏报,将手边的一卷地图铺开在桌案上,眼光一寸寸地将地图巡睃。然后,电光火石之间,忽然有一个念头从眼前闪过。 然而还没等他抓住,突兀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言珏抬头,眉心直跳,直觉有不好的事发生: 守在门外的是小刀和赵亭。 一般不是要紧的事,赵亭不会轻易地敲门。 “进来,”言珏发话。 吱呀一声,赵亭推门进来。 先是环顾了一下众人,颇有几分犹豫,想了想,他走到言珏身边俯下身子,在言珏耳边低语一番。 然后—— 众人便见他们向来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丞相大人霍然起身,由于动作过大甚至差点撞到了面前的桌案。 怎么个情况?众人面面相觑。 看着众人一脸茫然不安,言珏勉强稳定心神,冷淡吩咐:“今日就到这里,先散了吧。” 然后他冷冷地盯了钺瑰一眼,道:“你留下。” 不一会,众人作鸟兽散。 言珏这才黑着脸往外走,钺瑰莫名其妙地跟上前。 来到院子中,一眼见到当庭站着的两个人:阿绿,和她府上的一个守门护卫。 钺瑰摸摸鼻子:哦,姚疆出事了,怪不得! 她瞄了言珏一眼,虽然知道姚疆在自己府中出了事,自己肯定会被扒掉一层皮,但是还是不受控制地在心中幸灾乐祸了一番。 “怎么回事?”言珏沉声问。 声音太具压迫性,护卫吓得腿肚子直打哆嗦,期期艾艾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倒是阿绿还算镇定,上前一步躬身回道:“傍晚时刻,奴婢回府发现姑娘蹲在门口,见姑娘衣裳单薄,奴婢便回房间给她去取衣裳。等再回来的时候,就发现门口乱成一团。说姑娘好像追着什么人跑出去了。” 本来知道姚疆跑了,阿绿几乎吓得魂不附体。直到此刻面对言珏的时候,她却诡异地觉得松了口气。大约她潜意识里也是希望她能跑的吧。 忽然便觉一身自在,觉得就算被打死也没那么可怕了。 “护卫根本拦不住她”!那个门卫见阿绿说话了,勉强找到主心骨,镇定下来后,赶紧推卸责任:“府卫都被她打伤了好几个,她完全不听劝,一个劲儿的要出去。” 言珏听得火气上涌,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几乎控制不住地想要将这些人全部撕裂了,钺瑰,阿绿,所有的护卫。 见言珏这幅样子,钺瑰收起几分戏谑的心思,问护卫:“看清往哪边跑了吗?” “顺着大街往东边跑了的。” 点点头,钺瑰道:“现在城门已经下钥,不太可能出城。趁这会赶紧派府卫去找,该是还来得及。” “派御林军”!言珏忽然发话。 钺瑰几乎想笑了,看到他失了方寸的样子。她心中畅快极了,此刻竟然跟阿绿生出了不谋而合的心思来:觉得等事了了,就算被他打死也算可以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