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重,马蹄声敲在青砖地面上,回响出急促却空洞的声音。 一声一声敲在心头,将心跳擂得越来越快。 言珏紧抿薄唇,眼神酝酿着肃杀的阴云,控缰的手止不住地攥紧,爆出手背上的青筋。 得到消息的时候,他正在东城门盘问守门兵丁。 来不及带上其他人,只给了钺瑰令牌,命她调动北城禁军前往丞相府,他便一马当先就往回赶。 此时夜雨已经停,空气中弥漫着森寒的湿气,吸进去一口便如钢针一般直扎心肺。不到半个时辰的路程却叫他汗透了全身。 拐过一个街口,远远便见前方千百个火把杂乱地将丞相府门前小小的一方天地照得如白昼一般,人声呼喝足可以喧嚣了半条街。 火光,鲜血,人声,马嘶,在这个无望的深夜里汇出一个小型的修罗场,而在其中做着绝死困斗的只有姚疆一人......这,似乎是她的常态,总要她一个人做着垂死的挣扎。 ——围困姚疆的是南城军巡夜军队。 丞相府周围的巡夜军队向来安排得最为紧密,姚疆小刀仇夫人在丞相门口闹出的动静太大,到底惊动了巡夜兵。 郎国的禁军分为南城军和北城军,巡逻丞相府这一带的是南城军十三卫——仇小刀的父亲仇温曾经是南城军总统领,十三卫尤其是他的亲军。 如果说仇温的死早早地在南城军中埋下了一颗火种,今晚仇夫人的罹难便一发不可收拾地点燃了这个蠢蠢欲动的休眠火山,乍起的烈火几乎能将姚疆给吞噬! 一边是携怨而来的哀兵,一边是知进不知退的姚疆...... 可以想见,不以血的代价今晚无法收场! 如果姚疆是个正常的人,事情不会闹得如此大,如果姚疆是个柔弱的人,事情不会闹得如此大,如果姚疆...... 但是她是姚疆,不会妥协,不会忍耐,只会反抗,杀戮,用激烈反击的形式来保护自己。 是个危险的存在!他早就知道。 最好的办法就是囚禁——他尝试过。 或者,毁灭——他还未尝试。 夜风愈急,血腥气铺了满地。 言珏心跳剧烈。 放眼望去,透过人墙已经可以看到地上横竖躺着很多人,呻,吟着,哀嚎着,一笔一划,一声一息仿佛正书写着一曲毛骨悚然的夜章。 穿透这森然的夜唱,言珏清清楚楚地能听到小刀那已经扭曲嘶哑不似人声的哭喊:“秦叔叔,帮我杀了她,帮我杀了她”! 此刻的小刀像被抽干了鲜血,骨髓甚至灵魂的行尸走肉,木木地站在一边,双眼失焦,不会思考,不会动作,什么都不会,只一遍一遍地重复着一句话,只会重复着这一句话:“帮杀了她!杀了她!”火光将她的脸色映得铁青,瞳孔涣散,像个索命的厉鬼。 对比小刀的木然,姚疆却满脸激怒,全身染血,不知是谁的,不论是谁的。 此时她已经死死地被包围着,像一座孤岛,兀自站在墙角,她将滴着血的弯刀横在胸前,颤抖地防备着,一双明丽的眼睛盈满了浓烈的杀气,像一只重伤的野兽,酝酿着与人同归于尽的冲动! ——巡城军甚至已经调来了弓.弩!弩.箭全都上好,对准了她,像鹰隼的厉眸残忍地将她锁定,只待一个命令,就会扑上来,啄去她的血肉。 “给我住手”! 看到这样的场景,言珏知道,已经到了失去她的时候了,所以当他喊出这句话的时候素来静水沉澜的声音第一次抖动得几乎不成音调。 虽然和姚疆对峙了良久,双方都有损伤,虽然心中的愤怒几乎破胸而出,但是十三卫这个姓秦的武卫到底没有真的丧心病狂到敢将姚疆就地格杀。正在焦虑挣扎时听到丞相的这句话,一瞬间找到了主心骨。 他缓缓放下对准了姚疆的弓.弩,然后一个转身对着刚刚翻身下马的言珏铿锵一声便跪下,将弓.弩放到手边,他一个头便轰然磕下。 “丞相大人,此人”,秦武官咬着牙,狠狠地回身指着角落里的姚疆,声音凛然,“在丞相府门前便敢杀害人命,袭伤军队。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还请丞相大人秉公发落”。 话音刚落,身后千百兵士齐齐铿然跪下:“请丞相秉公发落” 夜风骀荡,缓缓地扰乱火把,火光明明灭灭,躁动不安。 言珏低头,面无表情地看他,然后看看他身后的士兵。 “让开”!清晰而缓慢地吐出两个字,声音里带着冰冷的压迫,明明不大,却震慑得人心砰砰直跳。 秦武官开始冒冷汗:言珏积威至深,向来说一不二,是个独.裁专断的人,要说他们底下的人不怕他是不可能的。 但是攥了攥拳头,他却咬牙不动:相比较对言珏的畏惧,他更加为仇夫人的死而愤怒。早年他家境贫寒,如果不是仇温的接济和提拔,他家中妻小早就饿死街头了! 见秦武官桩子一样扎根不动,言珏眼角微微抽搐,他举步缓缓往前走,走到了秦武官的面前时,抬脚,一脚将他踹到边上去。 被踹到在地的秦武官羞愤异常,毫不犹豫地手便握住了腰间的刀柄,几乎立刻就要拔刀相向。 将秦武官的动作看在眼里,言珏居高临下,斜斜地睨了他一眼:“怎么?要拔刀”? 额角青筋跳动,秦武官将一双眼瞪得有铜钱那么大,一张面皮胀成了紫红色,握着刀柄的手越来越紧,骨骼发出咯咯的声音。 言珏微微俯下身子,盯着秦武官的眼睛,低沉的声音几乎将他压到尘埃里去:“别跟我玩.逼宫的把戏,没用”! 言珏直起腰身,在秦武官惊恐的注视中一步一步,走向包围圈中的姚疆,好像阻隔在他面前的不是群披坚执锐的士兵,而是一群蝼蚁。 一路上有自动让开的,有不肯让开被他一脚踢开的。 一地的士兵,酝酿着屈辱的悲愤,安静着,肃杀着,像被拉成满月的弓弦,书写着爆发的前章。 安静,瘆人,直到—— 轰隆隆的马蹄声踏碎了这片肃静从长街的尽头洪水般涌来,扰乱了半个郎都人的梦乡,惊恐了无数个躲在门缝中偷窥的眼睛。 北城军到了! 秦武官汗淋淋地瘫倒在地,始终紧握着刀柄的双手脱力地垂落下去。 不理会任何人,南城军,北城军,钺瑰,小刀,秦武卫......言珏只看到了姚疆,他一步一步向着她走去。 他今晚就要失去她了,所以他徒劳地做了他所能做的最大的让步和努力了。 他走向她,将手伸给她:“跟我回去。” 姚疆死死地盯着那只手,本能地紧绷的身子,忽然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将弯刀握得更紧,刀上的血黏稠地落下,粘在她早已狼藉一片的前襟,分辨不出。 言珏知道姚疆是一把开刃的刀,一旦见血再难收回,于是语气不由地加重:“跟我回去”。 她咬牙看着他,充血的瞳孔印着火光闪着森冷的绿光,她兀自摇头。 她摇头的意思不是不想跟他回去,她自己也不清楚,胸口塞满了愤恨委屈的情绪,不得出口倾泻出来,只能拼命地摇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摇头,几乎不曾将眼泪给摇了下来。 言珏又向前走了一步:“跟我回去。” 模仿着以前的口吻:命令,或者商量,或者只是随意的一个决定,从来容不得她的反抗。 姚疆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好像那只手是个怪兽透过夜色缓缓逼近自己。惊怖到无路可逃,姚疆徒劳地往墙角里挤了挤,妄想将自己挤进墙缝里去。 “不跟我回去吗”?言珏又进了一步,循循善诱,“我跟你保证不会罚你,不会让他们伤害你”,声音已经温和了许多......他从来只会拿这两种声音跟她说话,或温柔或严厉! 姚疆怔怔地看着他,委屈,迷茫,不安。 “过来”,言珏将手递给她,小心翼翼道,“过来,跟我回去,别害怕,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 他想告诉她,他不会让他们伤害她。他想告诉她以后可以允许她出门,不会再关着她。想告诉她,今晚他已经为她做了最大的让步和妥协,失去了最大的分寸!他这辈子从没有为任何人妥协过! 可是她不会懂,他已经不指望她能懂,他只想她跟他回去,他一遍一遍重复:“跟我回去,我保证你没事。” 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早在当初第一次遇到她的时候他就知道。但没想到的是,他一辈子没有给过她一份耐心,到了这个时候,他却奇异地拿出了十分的耐心来。 眼看着言珏的手已经伸到面前,就要触及她的衣襟,姚疆忽然受惊,激动得往墙角里死命地挤进去,蓦然将唯一一只空着的手背到了后面去,好像害怕他会忽然扑上来,拽住她的手,然后将她拉入无边的黑洞中。 冷汗顺着脖子往下流,刀子一样割裂着肌肤,血肉模糊的疼痛攥紧了她的心脏,让她说不出话来,只拼命地摇头。 其实她想说的有很多。 她想跟他说,小刀的母亲不是她杀的,但是所有的人都看到她杀了。她想跟他说她没想跟禁军动手,但是事情不知道为什么就变成这样!她想说,她本来已经想要回丞相府了,她没其他地方去!她想说,被这么多人包围的时候,她很害怕,面对千军万马的时候,都不曾害怕! 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咙争先恐后地想窜出来,但是却好像有人掐住了她的脖子,叫她憋红了脸,也难吐出一个字来。生平第一次她那么恨自己的笨嘴拙舌,思维混沌,词不达意。 她什么都不会做只会摇头,着急地摇头,她希望他能懂,即使她说不出来。 言珏再往前一步,指尖已经触碰到她握刀的那只手,冰冷的指尖开始颤抖。 也许这是他这一辈子为她做过的最后一件事。 “再问最后一句,你要不要跟我回去”? 姚疆睁大了眼睛看着那只手就要抓住自己的手腕,然后—— 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抬起手来,因为愤恨害怕宣泄情绪?又或者只是鬼使神差地,她划了他一刀,划出一道很深的伤口。 伤口泛白,过了片刻之后,血才汹涌地流下来。 言珏蹙眉,意外地盯着那个鲜血直流的手。半晌,蓦然想起,八年前,他想将那个小小的她带出北四宫,将她带到人前,那时候,她也是这样恐惧而激烈地反抗。彼时,他对她伸出手,她毫不犹豫地对他的掌心用力地打了一巴掌,像只小兽,亮出稚嫩的爪牙。他记得那时手心都被打红了,但是却不痛,不像今晚这样鲜血淋漓的痛。 他的心忽然抽动了一下,缓了好半晌,才压下这异样的感觉。 言珏眯着眼睛看她,好半天,头疼欲裂。 他最后一次,问:“跟不跟我回去?” 跟我回去,要不要跟我回去,不跟我回去吗,这句话他今晚来来回回问了八次,到了极限。 见姚疆毫无反应,言珏缓缓阖目,然后睁开,突然间疲惫至极。 他转身而去。 所有的犹豫留恋或者决绝狠心都来得那样轻而易举,无惊无喜,无波无折。 钺瑰面无表情,微微偏着头看着离去的言珏,忽然有点看不透他,或者更加看透了他。 他会耐心地挽回她,但是他也会瞬间决定放弃她,就像当初他会毫不犹豫地牺牲她,也会给她的院子栽上唯一的一树花。 是这样的言珏啊,钺瑰无声地笑了一笑,微凉的笑,还没扯开便散了。 招招手,钺瑰疲惫地吩咐:“回了”。 带兵回去之前,她蹲下身子对着犹自摊在地上发愣的秦武官懒懒地开口道:“看清楚了吗?他是怎样的言珏,别说你拿南城军来要挟他,就是你拿全城的人来跟他抗争,他也能给你屠城灭户”,说着她懒懒地一笑,“想让他妥协是不可能的,姚疆都没做到的事,你就别不自量力了啊”。叹息一声,钺瑰顺手准备拍拍人家的头,想了想又收回去了,然后上马,打马离去。 看着钺瑰也带人离开了,直到此刻,姚疆那慢得堪比瘸腿乌龟的脑子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最后的一次了! 这半年来,有无数次姚疆想要离开,但是无数次被她强行压下来,因为她不知道除了言珏的方向,自己还能去哪,除了言珏,她还有谁,除了他,还有谁? 巨大的恐惧掐住了她的脖子,隐约叫她听见了骨骼咯吱的声音,本来已经沸腾的血瞬间冰封。 “言珏,”她在背后叫了他一声,眼泪一下就下来了。 然后她拔腿就往前追了两步,她不知道她追这几步是要做什么。大约像言珏一样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反而做了莫名其妙的挣扎。 然而才踉跄着跑了五步不到,忽然便听到砰的一声,胸口剧痛。姚疆低下头去,看着钉在左胸口的那只弩.箭出神。 那是禁卫军的弩.箭,制式简单,穿透力惊人,只是射出弩.箭的人准头不行,没能一击将她的心脏击碎,才会叫她这样疼。姚疆愣愣地盯着,已经僵麻的脑子仿佛自始至终还没闹明白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今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站在秦武官边上的小刀慢慢地将手中的弓.弩放回到秦武卫的手边。 冷眼看着姚疆,一箭将她击中的小刀却无悲无喜,像个木偶,她瞪着空洞的双眼,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然后惨白着脸色,拖着僵木,冰冷的驱壳她踉踉跄跄地回首,慢慢地蹲下身子,将地上已经凉透了的仇夫人缓缓抱起,抱在怀里。 她抖动着唇,在她耳边小声地喃喃:“我后悔了,娘,我后悔了”。 脑子胀得很疼,她一遍遍地机械地重复着:“娘,你醒过来,我求求你,你起来,我以后好好孝顺你,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