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一场大旱之后,素来有塞上粮仓之称的郎国中程州闹起了粮荒。 粮荒之后是兵患,这是继两年前肃王姚阔谋乱之后,郎国发生的又一次大规模的内乱。 众所周知,肃王之乱以后,郎国的铁血丞相言珏开始以雷霆手段收整地方私军,两年不到的时间,江北各方势力已经剪除了大半。 是年三月,秋后的蚂蚱开始做着最后一次垂死的挣扎: 中程州杨氏齐集江北所余势力,再一次走上姚阔的老路。 但是不同于上次肃王之乱,这一回言珏没有让战线拉长,他亲自监军督促战,两月之内便迅捷地平定了战乱。 至此,江北地方私军整饬告一段落,朝廷军事集权初步见效。 战乱平定之后,言珏在中程州甘谷城停留一月,亲自安抚流民,放粮赈灾。 风闻消息,百姓震动,周围的人纷纷往甘谷城涌去,想要一睹这位如日中天的铁血丞相的风采。 当然了,丞相神不神采,威不威风,跟城外大路边窝着的这群乞丐并无半点关系。 他们只关心,今日能不能有善人路过,给他们再扔俩馒头。今日有没有官兵出城,给他们派发食物。今日能不能从那个讨厌的小乞丐手中骗到吃的...... ——这群乞丐中有一个痴儿,瘦骨嶙峋的小小一点,偏生气力很大,身手敏捷,每次抢食物她总是抢得最多。一开始,大家抱团卯足了劲儿地跟她争,却也争不过。后来都学聪明了,不跟她抢了,因为他们发现从她手中骗取现成的会容易很多。 而此刻,那个瘦小的乞丐正一手掐着俩馒头,要往嘴里塞。 众乞丐在边上看着她,一阵交头接耳的叽叽咕咕,然后,从中走出来一个老乞丐。 老乞丐笑眯眯地上前来对那个瘦乞丐道:“哎,你先别吃,我教你个法子可以让你吃到更多的馒头”。 闻言,小乞丐歪头看看他,又看看手中的馒头,疑惑。 “真的,”那老乞丐继续,“我教你,你只要将这俩馒头种到地里去,等明天早上就能长出更多馒头来”。 小乞丐忽闪着一双大眼睛,直愣愣地瞧着他,将信将疑。 老乞丐见她犹豫,继续道:“你看麦子种在地里是不是能长出好多麦子来?你要是将这两个馒头种在地里,明天会长出四个来”,老乞丐语气激动:“四个知道是多少吗”?他用手比划道:“有这么多呢,够你吃两天了”! 小乞丐抿着嘴,皱着眉,一副仔细思索的样子。 过半晌,她一咬牙,蹲下去,用手在地上刨个坑,然后将馒头埋进去。 见状,那个老乞丐笑呵呵地拍拍小乞丐的肩膀,说道:“这个馒头要明天才能长出来,你再去看看能不能再找几个馒头来,这样就可以种出更多了!快去,我在这里帮你看着。” “好”,闻言,小乞丐抬头对他笑了一下,笑容中夹着一丝感激,即便污秽满面,居然也炫然夺目。 老乞丐愣了一下,然后摆手:“快去吧,快去吧”! 于是小乞丐狠眼盯了几下地上的小土包,咽了咽口水,恋恋不舍地站起身来,磨蹭了半晌才离开。 众人见她离去,一窝蜂地涌上去,迫不及待地将馒头挖出来,争抢着吃了...... 晚上的时候下了一场雨,瓢泼一般,众乞丐在城外官府临时安置的一个棚子里躲了一晚。 第二天天刚亮,那个瘦小的乞丐便一骨碌爬起来,高兴地去挖地里的馒头。 然而,当她将那一片地挖了个遍,却发现怎么挖不着。 这时,那个老乞丐走过来,在边上看了一会儿,他一拍脑袋,口中懊恼:“坏了,昨晚下那么大的雨,馒头可定给泡死了,长不出来了”! 话音刚落,众乞丐哄然大笑。 小乞丐蹲在土堆边上,抬头茫然地看着他们,她不明白她们在笑什么,她只知道如果没有馒头今天就要饿肚子了。 见她这一脸迷茫样儿,众人笑得更加肆无忌惮。 “快,快!城中又放粮了!大家快去,晚了就没有了”!不知谁呼唤了一声,众人不再理会小乞丐,一窝蜂全都向着城门奔去。 那样匆忙的脚步,甚至没有人停下来告诉她放粮是什么意思...... 当然,终究也不会有人告诉她了。 四下的人忽然散开,那个瘦小的乞丐蹲在地上,伸着脖子,眨着一双琉璃璀璨的眼睛,看着他们消失的背影。 她不知道他们去干嘛,只双手不甘心地巴拉着泥土,越挖越深,期望着从中能翻出四个馒头来...... -------------------------------------------------------------------------- 甘谷城建城久远,城中有一处问星楼,有百年历史,高十余丈,俯瞰全城。 言珏将放粮的地点选在这里。 问星楼,二楼。 品着从南岭县刚运来的新茶,言珏微掀眼帘,淡漠地看了一眼楼下争抢米粮的众人。过了半晌 ,又抬头看看坐在对面的人,不易察觉地皱眉: 原因无他,坐在对面的人太讨厌了!不管是此人嘴角挂着的懒散的笑,还是那翘着的二郎腿,这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从头到脚没有一处能叫他看得顺眼。 不动声色地将茶盏轻轻放下,在案几上微微碰出点声音,言珏缓声道:“应大人已经在我郎国逗留十日,不知何时回朝?” ——毫不客气的逐客令。 “再看吧,本来打算今天回的,但我那些个护卫没见识,玩到现在还没个影子,我总不好撇下他们自个儿回去啊”,信口胡扯是应疏臣的看家本事。 言珏连冷笑都懒得奉送了:“如此,应大人便在此好生玩几日吧。朝中事务繁杂,言某即日便回要回京,恕不奉陪,又或者......”言珏手中把玩着茶盏,眼神似笑非笑,“应大人有兴趣来我郎都游玩一番”? 将摆在案几上的几盘点心翻得乱七八糟,挑挑拣拣地拈出一块白色的糕点丢进嘴里,应疏臣咬了两口,然后皱眉吐掉,毫不客气地评价:“难吃”! 故意忽视了站在言珏身后众护卫难看的脸色,应疏臣笑眯眯地看着言珏:“算了,朗都我还是不去了,虎狼之地!去了,只怕骨头渣子都剩不下来”。 说着,他那不安分的爪子又开始在果盘里翻捡,头也不抬,应疏臣继续:“言丞相您要是忙的话,自个儿回去吧,我这边不用你作陪,等我玩够了自然会回去”。 还作陪! 赵亭站在言珏背后,被应疏臣气得嘴角直抽——他这辈子还没见过比应疏臣更不要脸的! 虽然气得牙疼,但也无可奈何: 此次应疏臣来郎国是光明正大递交了国书,持节出使而来,甚至还像模像样地还带了一队随从。 月前,钺瑰和周静川在开原县大破杨氏叛军,灭了其最后一支主力军队。但是叛军主帅杨之钊却在随从的拼死护送下渡过禄江逃到南岸想要投靠宣朝廷。结果刚上岸就被五花大绑地送回来了,送还俘虏的人就是应疏臣。 于是便出现了如今这诡异的一幕:两年前才兵戎相见不死不休的人对桌谈起了领邦友谊! ...... 鬼才信应疏臣此行目的是来示好郎国的!听着他嘴里鬼扯着什么睦邻友好,什么和平大义,赵亭真想上去抽他几巴掌! 果不其然,这厢交接俘虏完毕,按理便该回国了。这厮倒好,手下带来的一群流氓当天便散落到大街小巷去玩得不亦乐乎,至今没有一个回来的,于是这厮也便死赖在这里不走了! 赵亭暗暗咬牙,缓缓阖目,在心里劝自己:现在不宜再挑起战争,忍耐,忍耐!现在还不是时候将他剁成饺子馅! 将赵亭那愤恨又忍耐,纠结又克制的表情看在眼里,应疏臣暗暗发笑,啧啧叹息:“看来都不欢迎我啊”。 说着他瞄了一眼言珏,言珏不动声色地喝茶,清冷的眸子淡淡地落在茶盏中,算是默认了确实不欢迎他! 嗤笑一声,应疏臣拈起一颗葡萄丢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含糊不清道:“行吧,我也不等他们了,只要那些兔崽子回来俩我就走吧”。 正说话,忽然楼外响起了一阵禽鸟的呼啸声,听到这一声呼啸,应疏臣抚掌大笑,“正说呢,我的第一个随从就回来了”! 还没等众人回过神来,忽然便见一直老鹰从天上盘旋而下,直接落在应疏臣的面前的桌案上,将桌案上的点心酒水碰落了一地。翅膀扑腾间,灰到处飞也就算了,这鹰还掉毛! 眼看着言珏面前的桌案也遭了殃,赵亭的嘴角抽搐得更猛烈了,看应疏臣的眼神简直都恨不得淬上了见血封喉的□□! 相比较而言,很明显言珏是个久经阵仗的,只见他不动声色地挥手,着人撤去桌案,然后问应疏臣:“这是你的随从”? “是啊”?应疏臣点头,笑嘻嘻地摸着那鹰的小脑袋,“这只海东青是我的随从中最乖的一个,第一个回来”! “还有一个”,言珏冷淡开口,提醒他再回来一个,他就得滚蛋! 仿佛约好了似的,言珏的话也刚说完,还有一个就来了! 听到楼梯响动,应疏臣回头,便见孔赋哼哧哼哧地爬上来了。 应疏臣笑了:“我就猜第二个回来的肯定是我家书呆,果然”! 说着,他招手让孔赋过来:“书呆,买到了吗”? “买到了”,孔赋喘气不匀,“这天儿暖,怕时间久了要坏,我买好后马不停蹄就赶回来了”。 说着孔书呆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递给应疏臣。 应疏臣接过来,打开,甜香的气息扑鼻而来——居然是郎都蚂蚁巷的沾糖糕。 闻到熟悉的香味,言珏有点愣神,盯着应疏臣手中的糖糕,他语气有些动容:“蚂蚁巷的点心”? “嗯”,应疏臣随口应着,拍了拍孔赋的头:“不错,走吧,回去晚了,该坏了”。 说完,也不跟言珏打招呼,大喇喇地就带着孔赋下了楼,那随意的劲儿好似他不是来出使郎国的,只是来这里找言珏吃顿饭拉几句家常,吃完饭抹抹嘴就走人。 下了楼,楼下早有一辆马车候着,车厢较小,马匹精壮。 赶车的老丁正坐在车驾上,见应疏臣出来,他看看蹲在他肩膀上的海东青,缓缓吐了口气,小声道:“还好,总算得手了”。 说完老丁往楼上瞄了一眼,自言自语道:“这个言珏可不是个善茬”! 应疏臣一扯嘴角,露出个乖张的笑:“如此,才值得爷玩一玩”。 玩? 是的,玩! 孔赋一直没有弄明白应疏臣究竟有什么目的,这个从来满口自称老子爷的人,从边城的贫民窟中一路打架打到六殿下面前,成为六殿下的幕僚,也杀伐征战建功立业,也到处惹是生非,在朝中几贬几升,他都好似无所谓。 要真问他有什么目的,好像就是玩,好像天下任何事都可以拿来玩一玩。 “走吧”,应疏臣撩开帘子,窜进车厢,“打起精神来,一会儿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是的,还有一场硬仗:言珏要是肯轻易放他回宣国,他立马改姓言! 果然,马车刚刚一出城门,应疏臣将帘子一撩,眸子中是掩饰不住兴味,大声笑道:“老丁,快跑”! 话音刚落,便见城门后追出来一队黑衣人,各个骑着快马,手持利刃,大白天的却穿黑衣,蒙着面,大摇大摆地从言珏眼皮子底下的甘谷城中追出来,你要说不是言珏的人,鬼都不信。 车夫老丁向天翻了个白眼,将手中的马鞭甩得呼呼带风。 老丁跟了应疏臣两年,被这个主子带累得练就了一项神技:能将这马车赶得飞起来! 谁让他跟了这么个不着调的主子,日子闲了,就想要惹点事出来,以至于他们三天两头就得逃命一番。 若说逃命,他们各自骑上一匹快马,自然要方便的多,但是他的主子不干,自从有了他这个车夫之后,每回逃命偏要他赶马车,自己坐在车里优哉游哉的,有时候来了兴致更会翻身坐在车顶上,一边报告着敌人的距离,一边催促着自己: “快点,快点,还有两百步......一百步,五十步”! 就如现在一般,此人毫无形象地趴在车顶上,红色的衣角被风带得猎猎作响。马车跑得都快要散架了,应疏臣这厮得要双手死死趴住边缘才勉强保证不掉下来,即便是这样了,嘴里还不消停: “老丁,老丁,你会不会赶车啊!”语气中兴奋的意味越来越浓,“快追上了,要是被追上了,老子就自己走了,不管你们了”。 老丁怨气很重,真想撂挑子不干了。 但是很显然,他知道,这番要是撂挑子了,最后死的人肯定是自己,不会是他这个主子。 “你给老夫闭嘴”!老丁抖动着嘴边花白的胡子,已过天命之年的老人家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额头爆出了青筋: “驾”! 烈马扬起蹄子在城外飞奔起来,就差腾空而起了。 老丁和应疏臣倒是没有什么,都是久经战阵了,在这疯狂的逃命中可苦了坐在车中的孔赋。 虽然已经跟着应疏臣随军好几年了,但是到底底子差。 在车厢中被颠来颠去的,孔赋差点没将胃给吐出来。 眼瞅着这马拖着车厢居然真的将后面的人越甩越远,应疏臣腾地将身子坐直了,在车顶上抚掌而笑:“不错,不错,老丁,这技艺越来越精进了,这车厢也越改越轻便了,这齐梁山的马果然不同凡响,这......” 乐极生悲。 一句话还没说完。 砰地一声,惊天动地,马车突然一歪, 于是他很没有形象地滚到了地上。当然,他也从来没有过形象这个东西 ...... 姚疆也觉得很无辜,自己本来正蹲在地上挖着馒头。 这辆马车忽然像疯了一样朝着自己冲过来,刹都刹不住。 一头扎进自己刚刚挖的坑里。 于是姚疆扎着泥乎乎的双手,站在一旁,瞪眼瞧着这马车,颇有点不知所措。 靠! 谁在半路上挖坑! “老子跟你有仇啊”! 刚刚爬起来的应疏臣,一摸怀里的糖糕,果然,已经碎成了渣,于是忍不住回身对站在路边的姚疆亮出一声狮子吼。 “有仇”! 微微瞪大了眼睛,在看清了这个刚从地上爬起来的男人面目之后,姚疆这辈子第一次思维明确,条理清晰,言辞准确地说出了两个字。